但葉既明并非是人族。
他見到的人,是宴金華,以及被宴金華蒙在鼓中、不明真相、對他喊打喊殺的靜虛峰中諸人。
他沒見過這樣的情景,所有人均無多言,默契地維護著一只鬼的心愿,不存疑,不攻訐,不心懷歹意,他上輩子從未見過的三師叔,在一眾和樂的人群中搖扇飲酒,閑散自得,仿佛叫他看到了另一個境界。
人,也是有境界的嗎。
這才是人的樣子嗎。
段書絕在疑惑,池小池便為他答疑。
“是的”。
這才是人應有的樣子,他所見的那些黑暗與不公,的確存在,但萬幸,那并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全部。
段書絕難得多話,他沉吟片刻,用勺子在碗底一字一字地寫:“我想知道更多。”
池小池回他:“不如慢慢去看。”
段書絕:“多謝池先生提點。”
池小池:“免。這餛飩挺好吃的,你寫完沒,寫完我再去盛一碗。”
他又去盛了一碗,餛飩的熱氣撲到臉上,很舒服。
久未開口的061笑說:“你挺適合悟道的。”
池小池說:“悟什麼,多活活,總能活出來的。”
這個世界哪里有那麼多的極惡極丑,極善極美,大多數都是灰色的罷了,說不上太好,也說不上太壞。
池小池見過最好的人,也見過最壞的人,他從不懷疑惡的存在,卻也不會為此去質疑任何的好。
在他最恨、最不像人的那段時間,他會和婁影發短信。
那個時候,婁影已經無法回復他了。
不過,池小池會默認他看過了,或者正在看。
不管他有多累,多痛恨,只要在睡前,用自己那個小小的、功能簡單得只有通話和發短信的手機發上一條短信,他就能心安地好好睡上好幾個小時。
“婁哥,晚安。”
“今天考了第一。想你了。”
“有人找我拍戲,聽說是一個很有名的編劇看中我了,是不是假的啊,我要不要去?”
“婁哥,我睡前有喝牛奶。一大杯。”
雖然在以后,這種療法的療效漸漸削弱,但好在婁影不會換號碼,始終在那里,溫柔地隨時準備包容他。
為著這份溫暖,池小池也盡量去保持自己的心,好讓它不要變得太多。
然而,無論如何,他終歸不是以前的那個池小池了。
葉既明感到了他的沉默,便陪他一起在歡聲笑語里坐著。
文玉京被任聽風叫去喝酒,他們也能趁機說些閑話。
葉既明叫他:“姓池的?”
池小池:“嗯?”
葉既明:“姓宴的老王八蛋,是怎麼對夙姬和程無云的?”
上輩子,他也只是耳聞過此事,主題還是夸耀宴金華擁有著如何的雷霆手段。
池小池冷笑。
上一世,在奪取鮫人千年劍意的宴金華帶領下,時雨山付之一炬,程無云遭受重創,被活活拖離時雨山范圍,灰飛煙滅,夙姬被擒投爐,宴金華意外獲得長生不死之藥,歡欣鼓舞,意氣昂揚,好不得意。
葉既明聽聞,差點當場氣死。
但一轉頭,看到宴金華遠遠坐著,滿臉強行壓抑著的不甘,面前的餛飩也沒動上一口,不曉得是沒胃口還是不相信山鬼他們,心中的不快立時散去。
這輩子夙姬和程無云好好的,又得到了靜虛峰三師叔和小師叔的認可,他就是后來走狗運,得到什麼了不得的機緣,怕也找不到下手奪丹的借口。
既寬了心,葉既明張望四周,心下不無感慨。
他沒有讀過那本《鮫人仙君》,只大致知道劇情。
時雨山,是原本的他該和段書絕遇見的地點。
葉既明問:“你說,那名筆者,到底打算怎麼寫我和小魚的初遇?”
池小池問:“這要問你了,如果你是在時雨山,第一次見到段書絕,會怎麼樣?”
“我跟他不熟的話,當然會看不過他的偽君子相,要找機會教訓一頓了。”葉既明說,“不過大概不會在給夙姬過生辰的時候,等下山再說罷。”
池小池飲了一杯竹酒:“那,這大概就是作者本來想寫的故事了。”
酒足飯畢,眾人辭行。
送走這些萍水相逢的善心人,夙姬轉身回到山中,卻遍尋不著程無云的蹤跡。
她繞山而行,不急不慢地輕聲喚著:“程姑娘,程姑娘。”
在路過當初那片二人相會的竹林時,程無云從其中竹子上跳下來,落在她身上,沙沙地帶下一片搖落的竹葉,格格地笑著。
她一點重量都沒有,可以輕松背起來。
過去溫儒端莊的神女,趴在山鬼的背上,剛剛才梳好的頭發都散了開來:“都送走了?”
夙姬背著她,說:“送走了。”
程無云說:“那現在輪到我了。”
夙姬說:“好好好,送你回家。”
她背著她,往她們共同的家走去。
程無云抱住夙姬的脖子,思念起方才離開的眾人:“他們人真好呀。明年還會來嗎?”
夙姬說:“那是緣分了,不必強求。聽我的,以后不要抓人了,可好?”
程無云說:“不抓。”
夙姬:“生辰的時候也不能抓。”
程無云愣了愣,趴在她背上艱難思索了好一會兒,才下了決心:“嗯,不抓。”
……這就算達成協議了。
程無云乖了一會兒,又提出要求:“今天的書,你還沒有讀給我。
”
夙姬:“想聽哪個?”
程無云說:“《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