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姬放下竹笛,呆呆看著她。
她是小地方來的姑娘,沒見過世面,沒讀過書,程無云青衫仗劍,氣質卓然,她一時間覺得自己真的看到了神仙。
神仙來收她了。
夙姬呆望著程無云,看她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
夙姬有點慌亂:“我,我是素……”
她死去的父親為她起名素娘,但大家以訛傳訛,以音傳音,嫌棄她的本名太過柔婉,不如夙姬聽起來有鬼妖的媚氣。
程無云坦坦蕩蕩走至她身前,伸手輕撫了撫她許久未洗的頭發,一綹一綹地結在眼前,上面滿是塵灰和油泥,但是很軟。
此鬼身上戾氣不重,且恩怨分明,從不害善人,尚可渡化。
她是因著死前怨念深重,以至于每一雙偷來的眼睛都用不長久就會因體內怨毒而損壞。
只是眾人心中害怕,添油加醋,因此使她白擔了許多虛名,甚至將連年的干旱也怪罪于她。
程無云撫著她的發,問:“山中有麂子,怎麼不用它們的眼睛?”
夙姬小聲道:“它們沒了眼睛,無法捕獵,活不下去。”
程無云輕輕笑了,眼睛彎起來,很美。
夙姬眨著視力漸退的眼睛,歆羨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程無云問:“你想要嗎?”
夙姬搖頭:“我不想。”她想要看著這雙眼睛,一直看著。
大抵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她只是第一眼看見程無云,就喜歡得不得了,覺得這是個親切的好人,便忍不住盯著,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程無云從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甘露白瓶,內里的靈泉緩緩滴入夙姬眼中。這是師父在她臨行出山前贈與她的珍寶,一滴可抵百金。
夙姬眼前霎時間一片清明。
程無云道:“以后好好用這雙眼睛,莫要害人了。”
程無云要走,夙姬攔著不叫她走。
程無云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眼前臟兮兮的少女:“我是當真要走。姑娘,請了。”
夙姬兇道:“不許走。”
程無云:“姑娘,我要去游歷,這是師門讓我去做的,我不能違抗師命。”
夙姬:“游歷是要做些什麼?”
程無云:“行遍天下,增長見識,除惡妖,降惡鬼,或者再吃些好吃的。”
夙姬耍無賴道:“你要是走,我就去捉山下的人,我會吃人。”
程無云家學淵源深厚,平素接觸的多是雅士才女,哪曾被出身鄉野的潑皮姑娘糾纏過,好在她脾氣向來不壞,問:“為何呢。”
夙姬說:“那樣你就會來除我了,我就又能見到你。”
程無云被這小鬼的怪言怪語逗樂了:“莫要渾說。好好做鬼,道亦道,鬼亦道,好好修習,本心向善,你也能得道。”
夙姬說:“我不要得道,我要跟著你。”
她又補充一句:“你去哪里,我都跟著。”
程無云初涉世間,不很懂得人情,沒想到渡化鬼還要冒著被鬼纏上的風險,她坐在這只小鬼身邊,陪她苦惱了半夜,但還是想不到能帶走她的好辦法。
她死于此地,是地縛之靈,強行帶走,她會死上第二次,而且是灰飛煙滅。
她只好趁著夙姬睡過去時,躡手躡腳地離開。
明明是一件積累福報的好事,卻做得如同做賊,程無云也有些惆悵。
但她卻在離開時雨山一里后,從身后不遠的陰影處拎出來了一個險些魂飛魄散的小夙姬。
夙姬死時仍是個孩子,獨自在山林的寂寞日子,讓她更多了幾分固執的獸性,誰對她好,她就愿跟著誰。
程無云終是不忍見她這樣死去,冒險讓她寄宿于自己體內,總算保住了她一條小命。
與一只來歷不明的小鬼共享身體,若是程無云的師兄師父在,大概會叱罵她瘋了。
好在夙姬很乖。
時年正逢旱災,她撿了具女身餓殍做身體,借尸還魂,重新做回了人。
人有饑餓,干渴,種種苦痛,不一而足,難以一一道哉,但夙姬還是歡天喜地地穿上新衣服,在程無云面前轉圈圈。
程無云問她:“和我用一具身體,不好嗎。”
夙姬背著手,反問她:“背著我,不累嗎。”
程無云摸摸她的頭,她也低著腦袋受了。
她們是主仆,至少夙姬在摸索了許久未碰的人世規則后,是這樣定義她們的關系的。
夙姬沒有靈力了,所以程無云陪在她身后,慢慢地走。
二人走過了很多地方,夙姬給程無云倒洗臉,給程無云梳頭、研墨,抱劍,程無云不許,她就偷偷做,還蹭程無云的書看。
她看不懂字,就學著程無云的模樣,一頁頁翻,一頁頁猜,程無云看她這樣,有些心疼,便念給她聽,久而久之,她竟然真一點點學會了認字念書。
一只長于鄉村、亡于山野,最后又被撿回家的小野狗,嘗試慢慢馴化自己,讓自己變得可愛些,再溫馴些,好養活些。
她想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所以想變得更好。
然而,世事終究無常。
和夙姬在一起游歷五年后,程無云遇見了自己的劫。
程無云廣渡世人,卻渡不得自己。
她戀上了一個年輕的世家公子。
如果只是癡戀不得,也不過是個神女有意,襄王無夢的故事。
那公子很是紈绔,但待程無云很好,夙姬在旁,看著也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