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書絕破陣時受了傷,衣上有血。而鮫人血,是破除封印、拔出石中劍唯一的辦法。
自己只要比段書絕早一步破開這個該死世界的術法,用段書絕沾血的衣裳蹭上劍柄,便能領先一步,奪去這股大氣運。
宴金華有些惋惜。
早知道會弄到這樣狼狽的田地,自己就不該擔心血提前抽出來會失效,先偷偷抽他一管子血做備用再說。
他這樣想著,披上衣服,還沒來得及得意,倒是先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冷戰。
池小池與他往反方向走去,裹著暖和的春服,想,凍死你丫挺的。
他用劍身撥開荒蕪的野草,準確地朝其中兩座石塔走去。
池小池在演戲時,有兩個常被人稱道的好處。
一是他臨場機變能力強,接得住戲,哪怕別人這段演錯了,他也能給圓回來,有時候導演一走神,甚至不會發現剛才出了演出事故。
二是他會花時間研究所有人的劇本,甚至是燈光與布景的計劃書。
因此,池小池非常知道《鮫人仙君》的作者要在這里設定“三千世界”的用意,也知道這第六陣該如何破。
他緩步走到兩處石塔前。
剛才,在塔林中逡巡時,他便注意到這兩處石塔與其他的不同。
也是一樣的傾頹,一樣的野草及膝,但是上面的碑銘卻比別處看上去新鮮一些。
碑銘上都寫了法號,左邊書“法空”,右邊書“釋然”。
若論資排輩,法空禪師該比釋然大上一輩,但據碑銘所載,二人年齡相差只得五歲,顯然,法空年少便通禪機佛理,悟性極深,最終卻并未得道。
七層浮屠,方能成佛。
法空的佛塔已倒塌了一半,但根據散落在地上未腐朽的部分來看,它原來應該足有六層之高。
他距離得悟大道,僅一步之遙。
然而更奇怪的是,這樣一位禪師,卻和一個光頭小和尚釋然并肩葬在一處。
釋然只有一層佛塔,該是最普通的那類佛門弟子,資質愚鈍,只配替禪師掃榻洗衣。
他去世的時間要比法空早上半月,也就是說,法空是在死后,主動選擇將自己埋骨在小和尚釋然身旁的。
池小池走至那一高一矮兩座石塔前,合手唱了個喏,便蹲下身來,掃去釋然碑上的厚厚灰塵,動手用劍刃割破食指尖,一筆一劃地為墓碑上的字跡描紅。
原本已經漸趨模糊的“釋然”二字,又變得清晰起來。
之所以說“又”,是因為這千年以來,每30年一次的靜虛劍會,七大陣奧妙變幻,少有重復,但唯一的特例,便是這第六陣。
因為所有的第六陣,都是同一個。
《鮫人仙君》中詳細寫了段書絕的前幾陣是如何破的,也寫了段書絕在破陣時見到的眾生相,以及自己的參悟和發現。
獨身一個走到最后時,他終于意識到,這所謂的“三千世界”,都是靜虛山初祖與他的鮫人道侶曾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
靜虛峰初祖與他的道侶,用這樣的方式紀念他們相識相戀的一生。
而靜虛峰初祖,曾有一佛門好友,佛號法空。
法空一生參悟佛道,最終卻未能成佛,只因他心中有一個放不下的業障。
這一業障,名喚釋然。
釋然是他座下之徒,也是他一生唯一的徒弟,謹小慎微,心思不敏,因家窮投入佛門,對佛理缺乏領悟力,有些愚拙,好在心腸柔軟,為人溫和。
他思慕師父,卻不敢開口,生怕玷污師父成佛之路;法空也將釋然看入了眼內心中,卻擔心驚嚇到他,只一味待他好,想護他一生平安喜樂。
直到在降妖時,釋然替法空擋下一記致命攻擊,不治而亡。
法空整理釋然的遺物,方才在他的小書箱里找到記錄著他思慕之心的手稿。
釋然入山時,年方十六。
他的名字是法空親取,但他卻為此一生無法釋然。
讀完手稿,法空大笑三聲,焚去稿件,將佛寺諸事交代給師兄,半月后,原地坐化,追魂而去。
他留下絕筆信,請師兄在自己死后,將他葬在釋然的地宮旁。
因為你,我悟不了菩提,那我便做你的菩提,能為你遮風擋雨,也不差。
千年前的黑水河今日仍然奔騰不休,千年前的楓林迷宮如今更見枝繁葉茂,而千年前的舊人卻早已化為泥中土灰,不見蹤影。
靜虛山初祖與其道侶感念摯友離世,便將這座葬有故友的塔林放入了三千世界中。
無論前五個陣法怎樣輪換,第六陣,永遠是塔林。
而通過第六陣的方法也是固定的:
以靈血替法空、釋然二人描碑,便能成功抵達石中劍旁。
靜虛劍會每隔30年舉辦一次,而二人也試圖借助這些后輩之手,來緬懷昔日友人,緬懷一對癡兒。
此時,天色已近半黑。
池小池有些看不清手下的碑面了。
好在,草中潛伏的螢火蟲紛紛而起,繞身而轉,暖金色的光映亮了碑面,亦如同寥落的星光灑在他的肩上。
白衣小師叔已將傘收起,靜靜立于風中,遠遠地垂手站著,只怕嚇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