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抬起朦朧的淚眼,重復:“救我呀。”
少女帶著哭腔的軟聲讓池小池心下一動。
……這不是劇本里的臺詞。
準確說,這里根本就沒有臺詞,拍到擁抱時,導演就該喊卡。
池小池等了片刻,然而誰也沒有喊卡的意思。
攝像頭仍然對著他們,打光板就像是一只只發亮的眼睛,沉默地從四面八方注視著兩人,并忠實地勾勒出兩人的光影輪廓。
此場沒戲的袁本善與高壯女立在一旁,也覺出了些不妥。
女性的直覺此刻格外管用,后者抄起劇本,確認對這段情節,劇本中只有一行俗套至極的描寫。
“關巧巧與宋純陽在拐角處相撞,尖叫一聲,相擁痛哭。”
確認過后,高壯女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
這算什麼?臨場加戲?
這要怎麼玩?
難道第一場NG要發生在這個小瞎子身上了?
如果NG了,會發生什麼?
甘彧與甘棠也在樓下的拍攝團隊中,見狀也不約而同地攥緊了拳,隨時提防著異變的發生。
被“關巧巧”抱在懷中的池小池,雙手都被燒烤架占著,手背上還蹭著收拾器具時沾上的胡椒面兒。
短短幾瞬,他的大腦飛速運轉了幾個來回。
按照設定,他飾演的“宋純陽”和“關巧巧”一樣身份低微,是被男主驅使的小跟班,本人又不算很聰明,在女朋友自殺前,對她遭遇到的一切強奸懵然不知。
……但是,是真的懵然無知嗎。
池小池在看劇本時就覺得這個人物有種割裂感,前期的畏畏縮縮與后期的大殺四方,進化未免太快。
池小池甚至懷疑,“宋純陽”當初是知道發生了什麼的。
他知道和自己青梅竹馬的小女友“關巧巧”正在被欺凌,但卻因為家里窮困,身體孱弱,無力抵抗,只能對女朋友被欺負一事佯裝懵懂,在事后賣力地討好男女主一行人,用卑微和隱晦到極點的行動表示順從,渴望以此間接地庇護自己的女友。
而“關巧巧”應該也看出了這一點。
在劇本的回憶片段里,有一句關于關巧巧的情緒描寫,藏在犄角旮旯里,不仔細看,確實難以發現。
就算發現了,也會覺得莫名其妙。
原句是“她注視著宋純陽的眼神,痛苦又甜蜜”。
初初看到這話,池小池就覺得奇怪,如今電光火石間,也豁然開朗了。
男朋友的膽小畏縮和用心良苦都被“關巧巧”看在眼里,前者讓她痛苦,后者又讓她甜蜜。
她或許想過要和這個男人分開,但轉念想想,“宋純陽”是為了她好,再說,高中只有三年而已,忍過三年不就好了嗎。
至于那最后的悲劇結局,應該是誰也沒有料到的。
戲既然還要演下去,于是池小池選擇自行去填補劇本中缺失的邏輯鏈。
他的目光略有閃躲,呼吸也隨之紊亂,先將一側拎著的燒烤架撂下,把污臟的手背在運動褲褲縫上擦一擦,單手捂住了她在冒血的傷口。
……仿佛只要把傷口捂住了,就看不到了。
這個完全是臨場發揮的戲劇動作設計之巧,讓甘彧暗地喝了一聲彩。
就連他面前的“關巧巧”都不自覺歪了歪頭,似是意外,又似是贊賞。
池小池拉她在墻角站定,問她:“怎麼這麼不小心啊。
”
……不問她為何求救,只當她是不小心劃傷了自己,一時難過,來找男友哭訴,輕而易舉地堵住了她繼續傾訴下去的渠道。
說完,他自己都覺得窩囊和羞慚,微微偏開視線。
那種小人物的局促和無可奈何的卑劣,被他輕松地演到了骨子里。
“關巧巧”愣愣地看著他,很快綻出一個含淚的微笑:“剛才不小心摔倒了。”
池小池笑了。
他的笑容是對她“懂事”的贊許和愧疚,因此略顯僵硬。
下一秒,他就有點局促地關心道:“沒碰壞什麼吧?”
這古堡里的一切,包括灌木叢,一旦損壞,都不是他們兩個窮人能賠償得起的。
他在真心實意地擔心女友,同時也是在真心實意地懼怕觸怒男主。
“關巧巧”反倒要安慰他,沙著嗓子道:“沒事。你快把東西提進去吧,快去。”
她不提跳樓,不提四角游戲,乖得讓人心中發軟。
池小池也順了她的意思,提起被他匆忙扔在地上的燒烤架:“跟我一起進去吧。”
“關巧巧”肩頭一縮,強笑道:“我……在這里站一會兒,吹吹風。”
池小池也不勉強她:“那我一會兒給你帶創可貼。”
池小池提著燒烤架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往她嘴里塞了一塊瑞士水果糖。
“關巧巧”含著糖,苦澀地微笑。
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發生了什麼,卻都不肯正面談論,因為他們都知道,就算談過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如此悲哀的心有靈犀。
喂過糖,池小池便轉身,面對鏡頭,走向古堡正門。
他嘴唇微微發抖,卻連絲毫恨意都不敢有,只有滿眼的心疼和黯然。
他飾演的“宋純陽”便是這麼一個純粹的、叫人踏上兩下都嫌硌腳的廢物。
高中時的少年總有幾分血性,像他這樣懦弱的、靠討好人過活的軟骨頭,很容易叫同齡人不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