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嘉駿夢囈般喃喃著說了出來,與十二歲那個滿面憎惡的自己重疊在了一起,只是一個不掩惡意滿腔憤怒,一個卻手足無措挽留無門:“這里不是你家,滾…滾出去。”
這里不是你家。
這里不歡迎你。
滾出去。
坦坦蕩蕩,明明白白,直白得毫不掩飾,所以如此清晰。
“嘉駿,”裴系青淡淡道:“你想起來了嗎?”
“哥…”裴嘉駿眼睛一眨,眼淚忽然就泄了洪,他的嘴巴張張合合,那句對不起卻始終說不出來,好像失語了一般,“……”
“你不會明白的……”這句話太輕,輕到就像空氣一樣毫無重量,卻讓裴嘉駿淚流不止,“還有幾個月的高考了吧,你要將重心放在自己的學業上,不要再執拗于這種事了,畢竟你還有你自己的未來。”他們兩個人的未來都已經劃分得清清楚楚,以后也不會有什麼交集了。
“就這樣吧,嘉駿,再見。”
嘟——
裴系青單手覆在了臉上,久久沒有放下來。林春麗在旁邊問怎麼樣,裴嘉駿只是搖搖頭,指縫間有濕跡。
林春麗一拍大腿,“造孽啊……”
裴三良在院子外面繃著臉抽煙,一語不發,林春麗跑出去錘他,叫道:“個黑心的老東西,那二十萬你提都不提一句,他一個孩子怎麼存得下這麼多錢,搞得咱們現在里外不是人啊!”
裴三良吐出一口煙圈,像塊油鹽不進的硬石頭,對此沒有半點表示。
他不會把那二十萬吐出來。
在他看來這是他收留裴系青整整五年所應得的報酬,是他給嘉駿得來的錢,他們不能因為這個而指責他。
他之前確實有想過裴嘉駿可能會鬧,但是沒想到家里因為這件事能鬧得這麼厲害。
全因自己喝醉酒在飯桌上說漏了嘴,被裴嘉駿察覺不對一直追問,最后闖進裴系青早就收拾干凈空蕩蕩的房間里,紅著眼眶憤怒的質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還不是為了你。
老子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
然而裴嘉駿并不領情,還摔了家里的東西逼他把錢退回去。
但他怎麼可能會退回去呢?裴三良抽著煙想。
他會這麼對待裴系青,當然全是因為故意的,每當看到表哥唯一的孩子在家里各種委曲求全小心翼翼的樣子,他都會覺得心里無比爽快。
從小就成績比他好怎麼樣?
比他聰明怎麼樣?
比他有能耐又怎麼樣?
就算他一飛沖天,離開村子斷開所有親戚的往來,當上了經常出現在電視上的大企業家,那又怎麼樣?
最后還不是接受不了破產負債的打擊,從樓上一躍而下摔成一攤爛泥?
最后他的兒子不還是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依附他們這些窮親戚?
最后裴系青不還是得在他們家任勞任怨,忍氣吞聲?
裴三良很享受這種“父債子償”的詭異快.感,這個表哥從小就是父母口中別人的孩子,成績優良,生得俊俏,他的自信與生俱來,往人群里一站就是供所有小朋友仰慕的孩子王。
而他小時候就是另一個極端,長得黑,胖,矮,自卑又怯懦,在學校里總是被人取各種外號,每每被大人拿出來對比時,另一個被單拎出來作正面教材的總是自信又耀眼的裴新谷,他的表哥。
長久的區別對待讓他心生嫉妒,而他自己也知道,裴新谷每每在大人面前乖巧的應下要多帶帶他的要求時,背后又是多麼嫌棄他的。
他曾過于關注這個別人口中的榜樣,機緣巧合之下撞破了這人的本質,窺得他的內里,知道這個人自私,虛偽,表里不一,卻又總愛裝得大方而外向,擅于討取別人的歡心。
他知道他們互相厭棄,卻又因為大人的叮囑而不得不捆綁在一起,直到兩個人都長大了,他們之間的差距也越來越大。
裴新谷成績優異,頭腦靈活,高考之后被一所985大學錄取,他在那條耀眼的大路上越走越遠,遠到蝸居在山村里的自己已經無法企及的地步,畢業后進了一家遠近聞名的高新企業里積攢經驗和人脈,爬到管理層后待了幾年,隨后辭職自己出來創業,徹底走上一條與他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那時最后一次見裴新谷時,這個人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帶著價格不菲的腕表,光鮮亮麗的最后一次出現在小山村里,儼然一副社會精英的模樣。
他知道他們之間的差距永遠也補不平了,可他的嫉妒仍然無法削減分毫。
他至今仍然記得裴新谷提著禮品到自己那灰撲撲的土瓦房中時,那種無處躲藏的局促一如往年被死死壓制的陰影般將他籠罩。
裴新谷笑著,客氣著,可他的笑意不達眼底,他的禮貌浮于表面。
裴三良只看得到他一如既往的傲慢和虛偽,好像大自然中某種蟲子的擬態,慣會欺騙他人的眼睛。
那一天裴新谷是來和他們所有人道別的,他要在大城市里成家,他要把戶口遷出去,他手底下的產業早已做高做大,他永遠都不會再回這個偏僻的窮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