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寶密密的睫毛抖動著,如同孤鴻在池塘上撲棱自己的羽翼。
他在嚴塘的懷里抬著頭。
他注視著嚴塘,杏眼里好像有一條銀河。
“于是,媽媽就說,那也對,人的一生,除了出生和死亡,剩下的都是無聊,如果不找到自己愛的人,一切都沒有意義。”
“然后,媽媽就去把臭臭的氣給關掉了。她和艾寶說,艾寶媽媽要睡一下,要去找你的爸爸了,你不要打擾媽媽,好不好?”
“艾寶說,好的呀。”
艾寶感覺到自己的胖手被嚴塘緊緊地握住。
他握著艾寶,就好似是握著一朵,差點就變成了星星點點的雨,死在地上,消失在空中的胖胖云。
“那然后呢?”嚴塘問。
“然后,”艾寶說,“然后,媽媽就和艾寶說,晚安,艾寶。”
“艾寶也和媽媽說,晚安呀,媽媽。”
“媽媽就蓋好被被,閉上眼睛睡著了。她睡了好久好久的噢,再也沒有醒來。”
嚴塘這才明白。
原來她的母親是早就有自殺傾向的。
失去艾先生的她,每日每夜都被孤獨、絕望逼迫。
從她日記里的只言片語,嚴塘推測,那時候,她應該是已經患上抑郁癥了。
只不過艾寶一直像個小太陽似的,在她身邊,給了她些許活下去的動力,她才能強迫自己活著、再撐一段時間。
可惜,這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對她而言,就是一場折磨這件事。
所以到最后,她實在是走不下去了,她還是選擇了自殺。
嚴塘看著懷里綿綿的艾寶,他心里忽然伸出點對他的母親的怨懟來。
她怎麼能在還沒有安排好艾寶的情況下,就自殺呢?
如果艾寶有個三長兩短那該如何是好?
但是,嚴塘也理解,對于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來說,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只除了死亡與解脫,他們眼中再無其它。
嚴塘用自己有些粗糙的手,摩挲了一下艾寶的臉頰。
“沒事,媽媽睡著了,我們不去打擾她。”他說。
“以后艾寶和梔子花、還有木,都在我的這里,好不好?”
嚴塘捏捏艾寶的小臉問道。
在黑夜里,他凝望著自己懷抱里的艾寶。
艾寶聽著,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
他的神采瞬時飛揚起來,快樂仿佛是要從他的眉眼飛出來一樣。
“好的呀!”艾寶蹭了蹭自己臉邊嚴塘的大手說。
107 當鴨子遇見死神(五)
一百零六.
“你冷嗎?”鴨子問,
“我給你暖暖身子好嗎?”
以前還從來沒有誰對他這樣好過。
——
這幾天,嚴塘去醫院看了嚴棟一次。
就像是醫生所說的,嚴棟變成植物人的幾率很大,三天危險期之后,嚴棟也絲毫沒有清醒的跡象。
嚴塘穿上無菌服,走進病房。
嚴棟患有艾滋病,比較特殊,就算是現在脫離危險期了,他也依舊睡在ICU病房。
醫生也和嚴塘說過了,嚴棟這樣的情況,大概就是在器官衰竭中慢慢死亡。
嚴塘聽醫生的話的時候,沒什麼表情,醫生以為他是心里太慟了,面上的表情才這麼冷峻,還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其實并不是。
嚴塘只是在想,如果是這麼痛苦地走向死亡。
那還不如,就讓嚴棟自殺走掉來得爽快,至少在死前,他不必體會艾滋病慢慢侵蝕掉自己生命的痛苦。
不過,這個想法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嚴塘面無表情地站在嚴棟面前。
他看著病床上一動不動的嚴棟。
嚴塘渾身上下,大概只有唇形和嚴棟是像的,都比較薄,說是這種唇的人通常都比較薄情寡義。
而其它的眉眼鼻,都是嚴塘自己狂野生長的結果。
嚴塘盯著嚴棟,心里意外地靜。
可能是因為嚴棟這將死之人的身份,嚴塘再看著嚴棟,他發現過往的種種怨懟,和難以釋懷的情感,都已經煙消云散。
他凝視著自己的父親,只覺得這是一個可悲的男人。
身為丈夫,他不忠,身為父親,他不盡責,身為人子,嚴塘不清楚,在他出生的時候,他的爺爺奶奶就已經去世了。
這麼多角色,他沒一個做得好的。
或者說,都是他嘗試著去做好,而最后又倏然棄置不顧的。
嚴塘覺得他真可憐。
其實嚴棟,也就是一個在自我和現實里掙扎不出的失敗者。
嚴塘坐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
他盯著嚴棟發了一會兒呆。
在嚴棟要死的時候,嚴塘發現,他終于可以和嚴棟和平地獨處一室了。
他不再為嚴棟的存在、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而感到無端的撕心裂肺的憤怒與痛苦。
嚴塘站起來,他也不能在病房久呆。
公司里還有不少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理。
今天他抽空來看看嚴棟,也是因為醫生打來電話通知病情,要給家屬發病危通知書。
嚴塘把病危通知書折起,夾在嚴棟的病歷本里。
他沒太在意這個通知。
事實上,嚴塘已經接受了嚴棟即將去世這件事。
只不過,是他對嚴棟需要承受病痛才走到死亡,心里有些許的難過罷了。
嚴塘關上病房的門時,最后又看了病床上的嚴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