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醫生推推眼睛,打算多說一點,“……還有一點要說的,就是在我們搶救的過程中,你的父親的求生意識很弱,你可能要做好心理準備。”
嚴塘頷首,他既不像其他家屬,絕望地纏著醫生問各種各樣的問題。
也不像其他被打擊得崩潰的人,一遍又一遍地確認醫生說的話。
嚴塘看起來很平靜。
他似乎是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辛苦你了,醫生。”嚴塘和醫生握了握手。
醫生有點受寵若驚。
他已經很少見到這麼平和的家屬了。
他收回手,拍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安慰道,“沒關系,你父親好歹是搶救回來了,還有希望的。”
嚴塘嗯了一聲。
他扯出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又一次和醫生道謝。
醫生也不再多廢話,他帶著身后的幾個護士和陪同醫生,趕往下一個病房。
他們醫務人員是很忙的。
嚴塘現在還不能進入病房。
他也不想進入。
他不知道自己面對在病床上躺著的嚴棟,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嚴塘一個人在病房門口站了好一會兒。
他的影子在醫院冷色調的墻磚和地面上,被拉得扭曲又狹長。
嚴塘的視線落在了他手里的病歷本。
艾滋?
這個原本很遙遠、很模糊的詞,突然變得猙獰又真實。
嚴塘嘆出一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嘆息什麼。
嚴塘捏緊了手里的病歷本。
大概這就是命吧,他想。
就在嚴塘滿目頹然,像一尊雕塑立在病房時,他的電話忽然又響起了。
嚴塘把電話從包里拿出來。
來電顯示是“寶寶豬”。
嚴塘這才反應過來,他看看時間,現在都已經是晚上九點三十了。
他趕忙接通了電話。
“嚴嚴呀!”艾寶快活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還帶著點酸奶水果蛋糕的甜,“嚴嚴今天多久回來呀?艾寶想和嚴嚴一起睡覺覺!”
艾寶一點兒也不害羞,他的話語之間充滿熱乎的依戀和喜愛。
嚴塘張張嘴,他頓了一下,找到自己的聲音。
“我馬上就回來了,寶寶。”
他說。
一瞬間,原本在嚴塘周身密布的刺骨的冷,陡然被擊碎。
嚴塘又再一次回到暖色的人間。
104 當鴨子遇見死神(二)
一百零三.
“很好,你終于注意到我了。
我是死神。”
——
嚴塘回到家里,控制自己盡量不去想嚴棟的事情。
他不想把負面的情緒帶給艾寶。
無論如何,面對總是開開心心的艾寶,嚴塘也還是想開開心心的,而不是去破壞艾寶的好心情。
在和艾寶相處的時間里,嚴塘確實是沒有空閑,去再去想這些雜七雜八的了。
他一到玄關處,艾寶就穿著自己的軟唧唧粉紅小豬拖鞋,啪唧啪唧地跑了過來,
他抱著嚴塘的一只胳膊,小嘴張張合合說個不停,嚴塘實在是沒有其它的心思去思考其它的。
他聽著身邊的艾寶的念念叨叨。
艾寶黏嚴塘黏得很緊,一旦他們兩個挨在一塊坐了,周圍又沒什麼別的人,艾寶怎麼樣都要往嚴塘懷里拱。
像一只胖胖豬依戀地拱自己的暖和的窩一樣。
嚴塘每每揣著艾寶,就會覺得自己心情明朗不少。
至少心里沒方才仿佛身置極地時的嚴寒。
但是,當嚴塘和艾寶到床鋪去準備睡覺,艾寶吧唧吧唧嘴,不纏著嚴塘說話了。
在靜謐的黑暗里,嚴塘的思緒又不受控制地發散。
他再一次想到嚴棟。
說來有些冷血,事實上,嚴塘并不對嚴棟染上艾滋而感到憐憫。
他以前就對嚴棟說過,你遲早都會把自己玩死的。
彼時嚴棟喝得醉醺醺的,理也不理會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家門,出去不知又去當誰的狗。
真正讓嚴塘難以釋懷的,大概還是他對嚴棟的難以磨滅的恨、難以磨滅的愛和難以磨滅的失望。
嚴塘睜眼時,他回憶起過去的種種,他感覺自己心中不再會有波瀾,覺得自己能接受嚴棟如今的結局了。
然而,當嚴塘閉上眼睛,他眼前開始不斷浮現出童年時,帶他一塊去小樹林冒險的嚴棟,和他一塊折紙飛機的嚴棟……
嚴棟笑得很開心,他和嚴塘一起放飛一張風箏。
一不小心,線斷了,風箏飄得很遠。
那是他童年所有的顏色。
嚴棟牽著小小的嚴塘,他們站在草坪里,遠遠地眺望飄走的風箏。
嚴塘發現,他還是沒辦法坦然地接受,嚴棟很可能會離他而去這件事。
盡管他恨他。
但是他也愛他。
嚴塘睜著眼,他漫無目的地看著漆黑的臥室。
他睡不著覺。
嚴塘的眼里是記憶和愛恨碎了一地、雜糅一塊的一片狼藉。
荒草在他的眼底叢生。
嚴塘躺在床上,因為怕艾寶貪涼,讓自己風寒感冒了,臥室里空調的溫度并不低,也不過是26度,但是嚴塘還是覺得有些冷。
“嚴嚴呀——”
艾寶忽然從嚴塘的懷里扒拉出來。
他一手揉揉自己的眼睛,一手在黑黑的臥室里摸索自己的嚴嚴。
嚴塘低下頭去看艾寶,他順便伸出手把艾寶到處揮舞的胖手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