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孩趁晚休之前回了學校,在車上潘小卓問陶淮南:“你要跟家里說嗎?”
陶淮南“嗯”了聲,知道耳朵沒壞多多少少寬了點心,低聲道:“考完再說吧。”
潘小卓很擔心,卻又安慰他:“沒事兒的,你別害怕。”
陶淮南點頭,說:“我不害怕。”
那時候陶淮南的確是不害怕的,耳朵只要沒壞就行。
可事分兩面,耳朵沒壞還聽不見,一旦治不好就一點辦法都沒了,連戴助聽器的機會都沒有。耳鳴、聲音小、聽不清,這些過渡都沒有,直接就是徹底切斷了。
從那天開始,陶淮南開始了跟寂靜之間沉默的抗爭,恐懼安靜,卻也在堅強地和它做抵抗。
他開始依賴聲音,只有聽著聲音才覺得安穩。他需要一直戴著耳機,這樣他一旦聽不見了就能第一時間發現。耳機還能做他的偽裝,給他的聽不見提供了個理由。
某一天的下午,班里沒課的時候,一對小同桌又偷著出去了一次。
潘小卓提前幫他約了次治療,帶著醫院的診斷和那些檢查結果和報告,去了家心理醫院。這次的醫生很年輕,說需要長期治療。他同樣沒把話說得很嚴重,可是在那他們碰到了個患者。
他三年前得了這個病,聾了三年了,到現在沒有丁點好轉的跡象,徹底徹底聽不見了。
那是一段很艱難的日子,每一分鐘都很煎熬。
陶淮南擔心哥哥,也擔心自己。他得復習準備高考,最難的是還要在聽不見的時候不被哥哥們發現。遲騁不好騙,他對陶淮南的了解是深入到骨子里的。
陶淮南只能一直捂著耳機,無論聽不聽得見的時候都少說話,少回應。讓他的遲鈍和不耐煩變成一段時間里的常態,這樣才不會在某些時刻顯得突兀和怪異。
可哥哥們愛他,陶淮南反常地發脾氣和他那些煩躁的語氣他們都縱著他。某一次遲騁摔了他的耳機,陶淮南知道他或許是生氣了。陶淮南最不想騙他,他對遲騁撒的每一句謊,每一句裝出來的憤怒和不耐煩,都是割在自己身上的刀。
隨著聽不見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陶淮南開始變得恐懼。
他每天都在手機上查著資料,查癔癥性耳聾,查過往病例。盲人模式沒那麼好用,有些軟件完善得好,可網頁不行,上面字和鏈接都很多,經常會點錯。陶淮南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尋找著能夠安慰自己的內容,在它們身上找寄托。
治不好的那麼多,他們都抱著能治愈的心態,徹底邁進了失聰人群。
黑暗和寂靜是所有負面情緒的溫床。
在聽不見的時間里,陶淮南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獨。那是一種絕對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孤獨。孤獨之下產生絕望、恐懼,和強烈的窒息憋悶感。
每一次聽不見的時候,他都會捂著耳朵,想起那年見過的那個盲聾小孩。他活得像個小動物,在自己的世界里封閉地滿足著。奶奶說他永遠停在了嬰兒時期,那樣也未必不好。
陶淮南也想起了小時候盲校的那個薩克斯吹得很好的男孩,他得到過,聽見過,所以回不去嬰兒的狀態了。
從十二樓跳下去的時候,一定也是害怕的。
陶淮南比起那個薩克斯小男孩,他得到過更多,牽絆也更多。
他有哥哥。曉東現在有湯哥了,可遲騁什麼都沒有,遲騁只有他。陶淮南和遲騁是綁在一起的一個整體,遲騁永遠不會放開他。
陶淮南每一次都會想,如果他也變成了一個盲聾人,他會不會選擇像那個盲聾小孩一樣活著,靠手去辨認簡單的物體來大概得知些信息,自己沉進深海里,靠著每天被遲騁和哥照顧著的吃喝拉撒,來繼續和這個世界的唯一聯系。
陶淮南那麼愛聽遲騁的心跳,在他能聽見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想把自己裝進遲騁的心臟里關起來。被遲騁的心跳包圍著讓他覺得踏實,只有那樣才踏實。
陶淮南已經越來越狼狽了,他漸漸露出了更多端倪,但是哥哥們都忍著他,不愿意在高考前惹他。
陶淮南焦灼地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也在每一次恢復聽力的時候希望這是最后一次。
遲騁親他的時候陶淮南總是深深地吻他,小哥真的變了很多,不那麼愛發脾氣了,生氣之后只要陶淮南變乖了他就還能縱容地抱著,小哥變柔軟了。
陶淮南特別、特別愛他。
到高考前夕,陶淮南的失聰已經嚴重到以天為周期,早上睜眼就聽不見,一整天都恢復不過來。
希望漸漸被磨得沒有了,那種只能通過氣流的輕微變化和身邊衣料被子的摩擦才能知道有人來了的感覺,讓人透不過氣。陶淮南不知道是真的有人來了還是他太敏感導致的幻覺,只能在每一次感覺到的時候,無論真假,都皺著眉說一句“我現在不想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