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他走到我面前。
我們兩家相隔不到二十米,他往日最多就是送我到院門口,今天竟然要將我送回家。
我有些拿不準他的意思,總覺得這種近似交往中情侶才會有的舉動頗為曖昧,可看他頭頂清清白白,不粉也不黃,又怕自己是自作多情,理解偏差。
他將我送到家門口,我掏出鑰匙猶豫著要不要開門,開門是不是要請他進去,進去了要如何避開阿公耳目帶他到房里去…
“雖然我說過不能請假,但你畢竟不拿工資,如果累了想休息,請兩天假也無妨。”雁空山的話打斷了我腦中越來越過分的想象,“你每工作一天,都可以從我這里借走兩本書。剩下的假期還很長,足以攢夠你未來幾個月要看的書。所以,不用不好意思跟我請假。”
哎,果然還是我想太多了。送我回家,原來是要和我說以后的工資待遇問題。
我努力壓下失望:“嗯,如果累了,我會請假的。”
同他道了再見,我回身進屋。
門緩緩關上,縫越來越窄,雁空山的身影披著月色逐漸走遠。
翌日一早,七點不到,我出門去接姑婆。
姑婆住的地方離阿公家不遠,走走也就十分鐘路程,有時候她遛著狗就過來了,和阿公一起看兩集電視劇又遛回去。
“棉棉啊,今天真是謝謝你啦。”姑婆一早等在了路邊,今天沒穿旗袍,換了條黑褲子,銀白的發絲用簪子卡住,腳下堆了大包小包好幾袋東西,看著都是些祭掃用的白燭祭品一類。
“沒事的,姑婆你和我客氣什麼?”我幫她將袋子放進小龜王車頭碩大的置物籃里,等她坐穩后,讓她抓牢我,隨后一擰油門,朝著山上而去。
青梅嶼依山傍海,島上有一半都是山。人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青梅嶼兩樣都占了,因此慣來富庶。
島上原本是沒有公墓的,老人家信奉入土為安,覺得怎麼來的就要怎麼走,都是土葬埋山里。十年前政府為推行火葬特地在島上修了嶄新的墓園,為鼓勵大家接受新的殯葬方式,全天十二小時在島上各地大聲公輪播,打出響亮的口號——塵歸塵,土歸土,火葬積福富萬代。
這些都是孫蕊閑暇時當趣事告訴我的,說那兩個月夢里都是這句口號,小小年紀就承受了她不該承受的。
我問她這口號誰想的,怎麼透著股熟悉的味道。她說所有島民都能給政府信箱投稿,誰的好就用誰的,未了十分驕傲地告訴我,由于孫爸爸文采斐然,最后大家一致決定采納他想出來的口號。
所以這口號是孫蕊她爸想的。
怪不得這麼親切…
騎著小龜王,大約半個小時,我和姑婆來到了青梅嶼靠南的一座小山山腳下。
這山曾經有個正經名字,還挺好聽,叫“鳳伽山”,但因為山上墳包眾多,漸漸就被大家叫成了“包包山”。
好好的酷guy,說萌就萌了。
停好車,我在后面拎東西,姑婆步履輕盈走在前頭。
“還是山里空氣好啊,我肺都好像舒服許多。”
山不算高,但東西有點多,我爬的就有些喘。
“島上空氣…空氣的確比較好,市里灰塵好多的,樹葉子上都感覺臟臟的。”
姑婆三兩下跑到山頂,回頭沖我喊:“棉棉你體力不行啊,男孩子怎麼走這點路就喘了?”
我一咬牙,爆發式地三步并作兩步,朝山頂沖刺。好不容易登頂,膝蓋都有些軟。
姑婆一掌拍在我身上,拍得我一趔趄:“你要多向你家那位鄰居學習,你看人家那身高體格,肯定就是經常鍛煉的。”
不用猜都知道她說的是雁空山。
我放下手里的袋子,坐到一旁石頭上休息,十分有自知之明:“我恐怕是長不到他那麼高的。”
姑婆安慰我:“沒事,理想總要豐滿一些,才能應對現實的骨感。”
我:“…”
好像也沒有被安慰到。
自梳女的墓散落在山間,姑婆卻每個都記得路,還能清楚叫出她們的名字,甚至生辰死忌。
她說這是責任。活到最后的人,有責任為前人做這些。
我們一座墓接著一座墓祭拜,姑婆頭頂數值始終泛出淡淡的藍色。我知道她在緬懷故人,一直都很安靜,并不打擾她。
祭拜結束,下山時,姑婆仍走在前面,背影挺拔,步伐矯健,一點也不像個古稀老人。
我快走幾步,跟上她,忍不住問道:“姑婆,有人會后悔嗎?”
“后悔?你說自梳女嗎?” 姑婆一邊走一邊回我。
“嗯。”
“別人后不后悔我不知道,我反正是不后悔的。”姑婆唇角帶笑,方才那點傷懷仿佛都留在了山上。
姑婆那個年代,決定不嫁人是件很需要勇氣的事。別說以前,就是現在女性想要獨身不結婚,都未必能被世人理解。而我的處境其實和她們是一樣的,甚至更差一些。
付惟只是我身為同性戀的道路上遇到的第一個坎兒,我知道,這樣的坎兒未來還有很多。
我有些害怕,也有些茫然:“站在世俗的對立面,會很辛苦嗎?”
我將來的人生…會很辛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