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奉天戛然停了腳步,回頭看他。那根弦的兩端,像是被人霎時繞指橫拉。
“你……”
“你在這兒等等行麼……等我先走過去一會兒,你再走。”
“怎麼了?”
喬奉天不響,過會兒又說,“行不行?”
見他不想多說,鄭斯琦便不多問。他點點頭,看喬奉天眼底一閃而過的倉皇彷徨,“好。”
他立在原地,看喬奉天的背影在夾巷上方的一線天光下霧化著,空氣里浮囂的塵埃細小零碎,一粒,就像浩瀚宇宙里的一顆渺小星球。對方低頭走得極快極快,快地甚至倉促狼狽,仿佛是個逃命的姿態。在鄭斯琦要懷疑等等自己根本追不上他的時候,四岔口里隱隱傳來聲變了調的,一波三疊式的“哦喲!”
夾巷傳音效果非比尋常,即便鄭斯琦本無意去聽。
“這不奉天嘛哎喲喂!哪陣風把你這會子給吹回來了喲?”
喬奉天脊背猛然僵直,再往前就走不快了。
女人半片瓜子殼還晶亮地綴在下嘴唇上,嘴巴一翹,又混著唾沫啐出來兩片。她臉上掛笑,陽光下,像熟爛的南瓜上耷拉著的一朵即將衰敗的黃花。
“李嬸。”喬奉天回頭,平靜也不平靜地看她。
女人猛一拍肉墩墩地大腿,極真切賣力的一掌落在腿根處,她像真的了然想起什麼似的,做了恍然大悟狀,“哦喲,都說你哥在城里打工出了車禍躺床上怪久了,哎喲是不是啊?”邊說邊往前湊身。
喬奉天先笑,再點頭,“是。”
她手心疊手背,合在一起向下一拍,“哎喲你瞧瞧這事兒鬧得!遇上你阿爸問好幾次了他跟悶魚兒啥也不跟咱們同鄉說,哎喲我還當誰碎嘴子在那兒瞎他媽謠傳了,嘖嘖嘖。
”
“命里該的,沒辦法。”
“那可不是命里該的麼,那你說好好怎麼都不出事兒就你們家出事兒呢——”女人話尾一嚼,囫圇在嘴里訕訕一笑,忙又往自己臉皮上給了一巴掌,“你看我不會說話,我這兒瞎說呢,我沒別的意思,你別忘心里去,啊。”
“沒事兒。”喬奉天重新托了托烏木盆。
李嬸的丈夫正從里屋提著茶缸出來,在院里瞧了喬奉天,登時嘴上的胡子一撇,“新鮮啊,這不奉天麼,咋,回來相親還是結婚啊?”剛一說完就兀自嬉笑起來。
李嬸拿胳膊肘佯裝著頂他,“就你成天幾把瞎說,人自由人士活得就是個瀟灑自在與眾不同,你丫個土老帽懂個屁,人大城市里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真找對象能看上咱麼這兒窮鄉僻壤里的?!“男人一面停不下笑,一面后躲,“哎是是是,自由人士,自由人士。”
“你邊兒待著。”
“哎我走走走。”
喬奉天默不作聲看他倆一來一往。
女人攥了攥手里的一把葵花籽兒,“不過不是我說啊奉天,你阿媽啊,是真不容易。你看先是你阿爸,又是你,又是你大嫂,這會子又你哥嘖嘖嘖……哎喲莫不是你們家風水不好吧,要不去月潭寺里花錢請個師傅破一破吧?哎這種東西哦,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喲。”
“李阿桂你就瞎他媽說吧!”
喬奉天背后驀然響起了另一個女聲,驚得他差點兒失手打翻了烏木盆。原先那方黑洞洞的窗子被人推開,正站著個圍裙套身,摘著一把馬蘭頭的女人。短發齊耳,眉毛寡淡,標準的薄唇三角眼。
“宋阿姨……”
“奉天瘦了啊。”女人的三角眼快速在喬奉天身上逡巡,嘴邊像笑又不是笑。
第85章
喬奉天見地上有一團濃黑的影子,那是要比灰色晦暗的積雨云層疊還要深重的顏色。
“不回來也好其實。”女人掐馬蘭頭發熱聲音,響在指尖尤其清脆,“嗶啪”一聲,像迅猛的一次坍塌,“你在這兒誰把你當人看。”
那個捻了個瓜子兒往嘴里一丟,故作精怪地陰陽怪調起來,“哎喲你這說的什麼話!”邊畢畢剝剝磕著嘴里的瓜子邊笑,“誰他娘不把誰當人看?甭這兒指桑罵槐罵人還帶拐著彎兒的!”
“誰搭腔我說誰。”
“喲,就你那逼嘴會講。”一把瓜子皮撒出去,紛紛揚揚撒了一地,猛一轉身揚了把枯槁的馬尾沖著里屋開嗓,“丫頭出來拿掃帚把地掃掃,天天夾家夾著屁事兒不知道干!”
里屋半晌才有黏重的年輕女音不耐地應,“你沒長手啊。”
“你逼丫頭再講一個我看看來。”
女人腳踏烈烈風火似的進屋,“啪”一聲合了院里的藍色紗門。瑣細蚊蠅緊接著縈繞三圈,才頭也不回地飛走。
“她那個女人你不知道麼?”宋阿姨半倚方窗,“嘴比頭先從娘胎里出來,見了還不躲著走?”
“回頭她又去逢人逼叨叨,這個那個那個這個,你阿媽是最不好做人的。”
喬奉天抬眼看了她一眼,陰處下的瞳色更是黝黑。女人掐馬蘭頭的動作恍然似的一愣,轉瞬間又加快了節奏,一翻一折甚至比方才更要迅速嫻熟。
“那這個地方,我還就不能走了麼?”喬奉天冷聲道。
這是鄭斯琦聽得最不清的一句話,他的聲音太小了,幾乎是瑟縮的。
他從剛才開始就沒辦法上前,既不是怕更不是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