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說鄭斯琦故意,他承認。可目的單純,無非靈光一閃,惡趣味想讓對方來聽自己的一堂課。非要追本溯源問興起的原因,沒有,是單擺擱浮著的念頭,既無厘頭也不成熟。
他抬臂挽袖敲鍵盤,喬奉天的在下面注視他的視線,鄭斯琦都感受的到,因為那和學生投過來的目光不一樣。學生的目光單純只是一個動作,他的不一樣,他的復雜細微,柔韌到超過一寸之后又能徘徊地收回去兩尺,既猶豫,也直捷熱忱。
文字里有人把個別目光形容為蛛絲,即是說眼神中附有粘性與飽滿情緒,像是能揪住人牢牢不放,算不上褒義;鄭斯琦覺得喬奉天的目光里,也有這樣的粘。
只不過他的像絮,像蒼耳,像梧桐絨,像蒲公英上吹揚的一朵白傘,粘上人了,也是溫柔謹慎默不作聲的,是良性的;你若愿意,抖抖它就落了,就從此再也不追隨了。
鄭斯琦也承認,他樂意這樣的注視,不愿意拂開。
鄭斯琦一時高興,動了更多的小惡意。于是在臨下課前十五分鐘,布置了三千字的留堂作業,且點了這學期的一次名。一說點名學生就忙不迭地炸鍋了,“哄”一聲細細喧嘩起來。一部分慶幸,活像刮刮樂刮出個二等獎押對了寶;一部分著急忙慌地繞圈兒挨個兒借紙借筆,替沒來的室友臨時寫一張語焉不詳的假條。
鄭斯琦嘴邊地笑意微不可查,展開了手里雪白的花名冊。
“賴詩怡。”
“到!”
“陳川曜。”
“來了!”
“鄧媛。”
“恩到!”
喬奉天靜靜聽他念名字,他誰都不認識,故也就能讓自己更專注于他念名字時的語調,語速,語氣。
喬奉天記得他初中的一個副科老師,鹿耳生,鹿耳長,說話時總是隨時刻意壓抑著自己的本地口音,以致講話的時候總像是間斷地踩著急剎,往前一躥一躥的。
長句子難念,兩三個字也需要技巧。仔細想想鄭斯琦的普通話是真的好,算不上字正腔圓,也沒有解構之后,把一句話念得一唱三嘆的錯落。反而是自然而然地從喉嚨里流瀉,水道寬窄,流速急緩,控制得從容且察覺不出行跡。
“黃謹。”沒人應,鄭斯琦頓了一下,“黃謹?”
“請假!”一個姑娘高舉手,嘩嘩搖著手里豆腐干兒大的請假條,明顯是剛寫好,邊兒都還毛糙著沒裁齊整,“請假條在這兒!”
鄭斯琦走過去拿過紙條掃了一眼,揚了揚夾進了教案里,“告訴那位黃同學,我是敬愛的鄭老師,不是敬愛的周老師。”
“啊?!”姑娘詫異抬頭,猛拿胳膊肘戳邊上的齊頭簾兒,“我靠你跟說姓周!”
齊頭簾往邊上躲,壓著嗓子低聲,“放屁我跟你說姓鄭你自己聽岔聽成周的。”
“沒關系。”鄭斯琦敲了敲桌面,推了推眼鏡,“人文姓周的那個老師在隔壁A204,沒我高,好記。”
底下又是一陣齊聲哄笑。
“蘇意。”
“到!”
“曲致遠。”
“到!”
滿滿四五十的人數,鄭斯琦翻到了最后一頁名單,頷了下首,“喬奉天。”
喬奉天一下子就抬頭挺胸坐直了,看鄭斯琦正朝這邊望過來。明凈鏡片下的目光,只落在他一個人身上,完整地念他的名字。
“喬奉天。”
喬奉天抬帽檐,跟著正色,清了下嗓子。
“到。”
班里的學生三三兩兩地結伴出了課堂,喬奉天留在座上,支頤下巴,看鄭斯琦慢條斯理地關了投影儀,合了筆記本,再把數據線一圈圈繞齊擱進包里,拿著板擦去擦黑板上的板書。
“早知道你來這出我就不來了。”
教室里空空蕩蕩只余下他們倆人,說話都像是有回音似的了。
鄭斯琦把挽高的袖口折下,抬頭笑著明知故問,“我哪出?”
“點名,留作業,找我茬。”
“沒點你起來回答問題就燒高香吧你。”鄭斯琦拎包走過去,煞有介事地拿指頭點點他,“三千字作業不許少,下周之前發我郵箱里。”
“得了吧你我哪兒會啊!”喬奉天失笑,我一八百年沒寫過作業的人,謄個招聘啟事都得生憋硬湊一星期的人。
“你就只管瞎寫。”鄭斯琦撐著只胳膊,“我偷偷給你打個最高分兒,怎麼樣?”
喬奉天盯著他一齊笑。
“我一手的汗。”喬奉天把手掌攤開,“緊張的不行。”
鄭斯琦順手在他掌心快速握了一下,指下的膚質柔軟潮濕,“還真是。不是,我上課有那麼壓迫麼,又沒讓你連著兩堂上高三數學。”
“不是那個意思。”
喬奉天擺擺手,“不是說壓迫。你講的特輕松,特舒服,你說的課我都能聽得懂聽得進。是我自己心思不對。覺著……覺著自己不太適合這個地兒。是我自己覺得我跟別人都不一樣,老覺得我在秩序之外,在打擾別人。”喬奉天的兩根食指尖觸在一起打轉,“但你在講臺上站著,我就覺得還挺心定的。”
喬奉天見鄭斯琦不說話,只一味盯著他。
“真的,我夸人從來都真真兒的,你上的特好。”喬奉天給他比了個拇指。
“五星好評?”
“那妥妥的五星。”
“好評我收了,五塊錢返現沒有。”
喬奉天側過頭直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