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樹的頂冠像蒸騰開的一朵碩大蘑菇云,四下伸展繁衍,綠縟常青。車子一逕行入窄路,陡生誤闖密林的錯覺。
臨著一線清溪,在這里落一座古剎,不得不說,前明的信徒很是熟稔關于“靜隱雅樸”的禪意。
“咿啊!”
鄭彧猛扎扎喊了一嗓,嚇得喬奉天和鄭斯琦同時偏頭看,齊聲道:“怎麼了?”
“牛奶漏了……”
鄭彧皺著蘋果臉,頗是懊惱的低頭看著自己被奶漬浸濕外套,手里還緊攥著奶盒不放。
喬奉天忙接過奶盒往邊上的紙兜里一塞。鄭斯琦從副駕駛拿了盒抽取式的面巾紙,語氣里帶了幾分抱歉:“麻煩你,能不能幫棗兒擦一下,我騰不開手,謝謝了。”
“行了拿來吧。”把紙巾盒一接,揚手利索地抽了七八張,先是往衣服上貼狗皮膏藥似的啪啪啪貼了三四張,又其中把一張折成方正小塊兒,輕輕地往鄭彧嘴巴上撫去,“抬一點兒頭,幫你把下巴擦一擦。”
鄭彧很配合地乖巧抬頭,倒是被喬奉天的手指給冰了一下,“噫”地一聲輕輕顫了下。
“冰到你了?對不起對不起。”喬奉天手遞回嘴邊哈了口薄薄的熱汽兒,又伸過去拿掉了衣服上吸滿牛奶的紙巾,“我小心點,碰不到你的。”
鄭彧笑起來搖搖腦袋,“沒關系沒關系。”
是個漂亮可人的好孩子。
應該有個溫柔善良而知解人意的好媽媽。喬奉天突然跳脫地想到。
鄭彧又突然伸過來兩手把喬奉天的一只,牢牢一包,“我給叔叔捂一捂。”
到了月潭寺的門口,發現大年初一的香火客居然很意外的不少。
大約都是上趕著來討新一年的好彩頭的。
寺宇正門古樸方正,青瓦紅墻,一左一右擺了兩只白玉小獅子,嘴里叼著錦繡球。正中的大門兩進,門檻約有小腿高。從門里往內看,四方的天井洞下端放了一只橫長一人的香鼎。鼎里插得密密實實幾乎不留空隙,不熄的紫檀香還在青煙縷縷。
鄭斯琦把票給了喬奉天,讓他先領鄭彧進去,自己去找位子停車。
等喬奉天看個青袍的女僧人撕碎了兩張票的票根,才突然想起來什麼,低頭問牽著自己手的鄭彧。
“你是不是和你爸爸一人一張票?”
“對吖。”
“他把他的票給我了……”
“啊?那我爸爸不進來了嘛?”鄭彧一下子有點著急。
“不會不會。”忙安撫她,“就是,就是要掏錢了唄……”
月潭寺內的風景,倒真的不負一場舟車勞頓。
寺內的院子雖不很大,但勝在格局規整,寶殿清凈幽雅,來往的香火客也是誠心實意的,安安靜靜地上香,安安靜靜地叩拜,幾乎沒人喧囂吵鬧。
回廊邊植了一株高大銀杏,時令過了,已經禿了;邊上又植了一株幾人難合抱起的菩提樹,郁郁菶菶,繁茂森森。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面密密匝匝掛了很多紅綢,紅綢上寫了黑色的小字。
喬奉天被吸引了,站在原地,仰頭看著紅綢迎風舞動。
“給。”
鄭斯琦進來了,接過鄭彧的手,遞給一只紅燭,一把香。
“來都來了,信不信,都拜一拜吧。”
喬奉天看看香燭,又看看鄭斯琦,“我、我沒拜過這玩意兒,我不會。”開理發店連關公都沒供過,更別提菩薩大佛之流了。
“我教你。”鄭斯琦指了指蠟燭,“你在香鼎那里取火,點上你的蠟燭,再用蠟燭燃了你的香,拿香對著天井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拜三下,再把香插進鼎里,就可以進去拜菩薩了,但進門不要踩到門檻,拜的時候也要手心朝上。”
七拐八繞說了一通,喬奉天覺得分外復雜,“你怎麼這麼熟練……”
“書里說的。”鄭斯琦笑笑,“紙上談兵,還真沒實際操練過。”
因為燒香的緣故,寺里蒙著一層稀薄的淡紫色的霧氣。人的輪廓在這樣的客觀條件下,既無端端顯得肅穆,也顯得模糊虛緲,帶了一層空幻的味道。
鄭斯琦并不真的專注于燒香,而是把香交給了鄭彧,看她小心翼翼捉在手心,謹慎地跨過高高門檻,扶著她俯身叩在圓圓的蒲團上。
喬奉天倒是真的想拜一拜,可等真的叩下去,腦子又一片空白,乍不知許什麼愿好。
謀財謀愛,求子求福?
每一個都是再慣常不過又合情合理的祈愿,但喬奉天卻覺得奢侈。
生而為人,沒有歸屬和認同,就像沒有原點。
這既不是一種物質,也不是一個觀念。而是漫漫人生路里的天光一閃,由暗轉明。
叩到快腦溢血,也沒想起來求什麼。漲紅著臉從蒲團上站起來,揉了揉膝蓋,才覺得他媽錢是白花了。轉身往外走了兩步,回頭瞧了一眼淡金的菩薩臉,又是一陣懊惱——好歹求個雙親身體平安啊,至少不算浪費啊操!
撣著衣上的香灰從寶殿出來的時候,鄭斯琦正站在那棵菩提樹下,正和一個面善的年輕僧人交談。
僧人剃了度,卻沒戴菩薩巾,露著頭頂的青皮,穿著一身海青。鄭彧正乖乖地坐在一邊的石凳上。
“你在?”喬奉天搓搓手,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