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奉天縮了縮脖子,將下巴埋進羽絨服的衣領里,視線轉回馬路,“您用不著護犢子護成這樣兒,我沒打算再找詹正星的麻煩,您安心。”
“不是那個意思,送到我就走。”
“我說。”喬奉天笑了,“大學老師都像你這麼上趕著幫學生擦屁股麼?說白了這事兒跟你您關系不大吧?”喬奉天是真疑惑,只是氣頭剛過,話不大中聽。
“老師的義務罷了,總不能看著不管啊。”鄭斯琦不怒不惱,頂了下眼鏡兒,聽后方有車鳴笛,就伸手替喬奉天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上來吧,有車在催了。”
喬奉天僅一張混飯吃的職高學歷,很低,說的淺白些,沒什麼文化。雖還到不上自卑自厭的程度,但在和某些類人相處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帶上拘謹。
就譬如鄭斯琦這種溫文有禮的大學老師。
鄭斯琦的車平緩地駛在青年路上,車里溫暖干燥,前窗當間兒只端放了只琥珀色的空心方盒,里頭塞了些甘芳的香枝木料。可后排的椅套卻是一水兒桃粉色,印了幾個圓臉短腿兒的hello kitty,看著極其刁詭不搭。
喬奉天猜,這人應該有個喜歡粉色的小閨女。
“你還在念書吧?”鄭斯琦見喬奉天靠著椅背不說話,主動笑著打破僵局,“是在利市念麼?”
喬奉天在口罩底下一口就噴了。
“上學?你說我?”喬奉天彎起眼睛,把鬢邊的碎頭發挽到耳后,扭頭臉對著他,“你以為我多大?”
鄭斯琦蒙了,向左打了一圈方向盤拐彎,轉過頭仔細看了喬奉天一眼,看見他的右耳垂上穿著一枚黑色的耳釘,“十……十九二十這樣。
”這已經是往多了一歲說的。
“你這麼說我還挺高興的。”喬奉天給鄭斯琦比了個拇指,“但我已經二十九了,周歲,還不是虛的。”
鄭斯琦也笑了,一臉不可置信,打趣道,“顯小也得有個度吧。”
“沒轍,爹媽生的。”
一個玩笑似的誤會打破了沉默的僵局,讓喬奉天也不再覺得拘謹。
他發現這個人其實是很容易笑起來的。不是那種敷衍客套,而更類似于一種溫煦的包容氣質。他看上去也并不年輕,三十出五左右的面貌,卻帶著一種不常有的簡潔整飭,哪里看上去都和諧妥帖而不過分,與人間距,微妙的剛好。
相較而言,自己這個人,放到哪里都是跳脫。面貌也好,性格也好,薄刃似的鋒利而單薄易折。經歷的東西促成品性,喬奉天也常覺得這樣不好,可又不知道輕易怎麼去改。
“鄭老師。”喬奉天提了提口罩。
“叫鄭斯琦就行。”輕按了下喇叭,“你一喊鄭老師,老想著要回答你的課后問題呢。”
“您在大學里教什麼?”
“現當代文學。中國古代文學也幫人帶過幾學期的課,但上得不大行,沒人老教授上的詳盡。”
喬奉天繼續問,“那你們想沒想過……你們這樣的頂尖的大學,也會培養出社會敗類呢?”
喬奉天看見陽光在鄭斯琦的鼻梁一側投出一道狹長陰影。
呂知春的病房里,呂知春百無聊賴地按著手機,正吊最后一瓶點滴。喬奉天提了一碗打包好的珍珠糯米粥,懷里捧了一束亮黃色的唐菖蒲。
“這個?”呂知春眨巴了下眼,“這個花兒?”
“別人送你的。
”把花束和粥碗放在桌上,“醫生說你暫時只能吃點清淡的,也不能吃多,就先喝碗粥。”
“誰送的?”呂知春繼續問。他知道按喬奉天的脾性,絕不會掏錢弄這些華而不實的玩意兒,但在利南他也是零丁無依,身邊沒有會送花來的朋友。
“那渣渣的班主任。”
“啊?!”呂知春驚了,“你剛去學校找他了?!你、你把他他……”
“他他他他個屁。”
喬奉天把粥碗遞進呂知春冰涼的手心里,往里扔了個塑料勺子,“旁的別管。你只記著,從今往后,你和這個人半毛關系再沒有。他不來騷擾你,奉勸你也別再去找他。趁熱。”
呂知春瞄了兩眼花束,又低頭攪了攪粥碗。
“喬哥……謝謝你。”
“哎行了!”喬奉天擺手,“客套話少說別惡心人,回去把身體養好比什麼都強。以后看人,長心,帶腦子。”
鄭斯琦沒進病房,挑了束唐菖蒲讓喬奉天帶給呂知春,沒多說就走了。坐在一邊看著呂知春喝粥,喬奉天心里依然想著鄭斯琦的那番話。
鄭斯琦扶正方向盤,看了看喬奉天,笑了笑,“敗類不敗類,那小概率事件,不能拿個例去以偏概全。再者說,高考的確是能篩出學習能力的高低,可道德思品卻不是我們可控。一個人的人格健全與否,很大程度上無礙他入學深造。”
喬奉天話有所指,鄭斯琦自然聽得出來。喬奉天追問,“所以,個例也不管麼?”
“不是不管,而是要分情況。看個例的影響程度,看個例的擴散范圍。這個學生該變成什麼樣會變成什麼樣我們不知道,但出了利大,就再和我們無關了。
”
喬奉天突然就不說話了。
這話條理分明,邏輯無誤。把事情劃分得清楚到讓喬奉天不由得認為,他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