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缺了親媽疼,喬奉天就老想著,從哪兒能給他悄悄補回來,別讓他受委屈。
開了年,小五子要上一年級了,已經算比旁的孩子晚了一年。林雙玉和喬梁都覺著鹿耳的小學不好,教育條件低劣,培育不出什麼有大學問的學生,不愿送小五子去念。
可利南市里的公辦小學門檻天高,哪能隨便被莊稼人奈何——到底還得喬奉天想法兒。
“贊助費不便宜,不過我那兒有點,還夠,這個你別擔心,年前去弄個入學考試。”
喬奉天把臉埋進大哥的背里,拈去他舊外套上摩擦出的一朵絨球。摩托車馳進鎮中,漸漸多了人氣兒,多了燈火市聲,路邊開始有了一頂頂籠著燒烤攤兒的紅布帳篷。
“哪能要你的錢!我有,我夠,你的錢,留著過你自己的日子!”
喬奉天吸了口氣,灌進一鼻子清冽冷氣。
“得了吧,我哪有自己的日子……”
鹿耳鎮的客運總站百平見方,零星幾輛中巴攢成一團。帶著腰包售票員個個破鑼嗓子,手上托著茶杯,耳上夾著香煙,也不問問人去哪兒,恨不得都先把你拖上他的車再說。
喬奉天跨下摩托,和喬梁道別。
“放心吧,有事兒給你電話。過年我就回去,豆漿機壞了就算了,我回頭給帶個新的回去。阿爸的藥我也一道帶,別去衛生所買那八塊錢一盒的,恩?”
喬梁不言語,只心疼地按了按他頰邊凸浮出的一塊掌印,又捏了捏他的頭發梢。喬奉天發長及頸,厚而柔順,檀棕色里壓了一層囂張的亞麻金,但有些褪了,夜色正里隱隱發著青灰。
“你看腫了都……阿媽今天過分了。”
“嘁。”喬奉天聽完頭一擰,手臂環胸一抱,嗤笑出聲,“她?女俠掌下有風!掰苞谷一掰一個半天不帶停……沒給我扇吐血算給我留面子了。”
“怪你拿話呲她故意躥她的火。”
“怪她自己到現在接受不了事實萬事想不開!”
喬梁揉了揉喬奉天的肩,“……怪我沒攔住阿媽,也沒平常多勸勸。”
“……”
喬奉天最怕喬梁大包大攬,最怕他說萬事都是他的錯。他這麼一說,自己再大再躥天的邪火,也要順著唾沫一咕嚕咽到胃袋里。
“行了……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又上下看了喬梁幾眼,轉身往輛中巴方向走。
“好好吃飯,注意保暖!你看你又瘦了吧。哎你那個頭發!也少染染,對身體不好。店里不忙就多休息休息,多跟朋友出去玩玩,別想東想西,開開心心的,啊!”
臨了臨了又著急忙慌塞了喬奉天一大通囑咐,活像個遠嫁女兒的老媽子。喬奉天聽了憋不住地咧嘴一樂,舒展開眉頭,回頭沖他擺了擺手。
“得了得了啊,個大男人叨叨死了。”
喬梁停在原地,仰頭看喬奉天上了輛去利南的白色中巴。從窗子的縫隙里,看他瘦窄窄的身影穿過椅座間逼仄的過道,選了個靠窗的拐角旮旯,坐下了。
這才皺眉舒了口氣,頭盔往回一套,嗡嗡騎著摩托回去了。
喬奉天一落座,忙從包的小側袋里掏了個掌大的方鏡,打開是塊兒用舊的粉底,里頭壓了只淡黃色的橢圓粉撲。他把方鏡舉到眼前,對準自己的左臉,盯著那塊通紅的巴掌印。得,跟浮雕似的。
伸舌頂頂嘴里的內壁,皮筋彈肉似的疼。
又得青紫一塊兒沒跑。
喬奉天抿著嘴把圓鏡吧嗒一扣,往包里一丟,又掏了只護手霜往手背上擠了點。正漫不經心地慢慢揉開,抬眼卻看見對坐的一個線帽布襖的短發嬸子,三眼兩眼,在意味不明地探視著自己。
眼里的驚訝鄙夷,不屑輕視,揉成混沌一團,深深嵌在她的那對被松弛皮肉半裹住的眼里。像是怕沾了什麼易染的流感一般,忙伸胳膊把靠在喬奉天腳邊的笸籮往自己懷里攬攬。嘴里嚼著句聽不清的嘟囔。
兩個白眼毫不留情面地甩給喬奉天。
喬奉天揉搓地雙手稍稍一滯,隨即又微不可查地笑了笑,示威似的把腳更往前湊了湊,往人小腿上一觸,故意貼著繞了個弧。
看她瞪大了眼睛連連往后挪著不甚靈活的屁股,“哎呦要死啦,搞什麼喲占人便宜喲……”
喬奉天左腿翹上右腿,笑得挺燦爛,“誤會了誤會了,活動不開我抻一抻。礙著您了?”
“哦喲什麼不要臉的東西喲……”嬸子把笸籮摟起,撅屁股弓腰換了個遠點的位子。坐下便把窗子大大一敞,“都什麼烏煙瘴氣的人妖東西喲……”
人妖。
喬奉天一年能聽八百遍,早特麼免疫了。
時間剛過午夜。他把羽絨服的帽子往頭上一兜,打了個哈欠,額頭挨著蒙著一層水霧的冰涼玻璃窗,慢慢合上了眼皮。
等中巴晃晃悠悠開到利南,天剛破曉,喬奉天也約摸被顛出了個腦震蕩輕度。剛一下車就找了間收費公廁,在隔間里抱著馬桶大吐特吐了一通。
吐得涕泗橫流,腿肚子發軟。
“嗡嗡。”
靠著公廁的洗臉池,一只手往臉上拍涼水,一只手去摸手機,“喂,冬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