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騰卷中,巴固黑虎的銀灰斑紋,被少年抓得皺成一團。
不多時。
中原來的小少爺,開始抽抽噎噎地,跟圖勒巫師學習了。
圖勒部族低沉的語系,由習慣了中原柔和音腔的小少爺發出,很像不自覺的撒嬌。圖勒巫師俯下身,輕輕,教他。
……一個送氣清塞音,一個不送氣清塞音,一個顫音
精致的下頜抵在滿是汗水的小臂上。
少年磕磕絆絆,斷斷續續。
……一個濁擦的小舌音,一個清擦的小舌音,一個邊音。
圖勒巫師一遍又一遍,糾正他的阿爾蘭,不放過任何一個小小的差錯。到最后仇薄燈惱了起來,氣憤地一抓虎皮,鐵了心不肯再開口。但這次,圖勒巫師固執得異乎尋常,非要他將這幾句話完完整整,一字不錯地說準確不可。
“你混蛋!”
拗了一會,仇薄燈沒抗住,斷斷續續又學了一會,然后又忍不住叫起來。
他奮力地回身,想去咬圖勒巫師的咽喉。
……明明已經很準確了!
他在搞什麼啊!
仇薄燈覺得這人肯定是故意的了。
圖勒巫師任由他翻身,在他的喘息中,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咽喉上……聲帶震動的幅度,透過指腹傳到神經深處……終于,仇薄燈啞著嗓子,神智潰散地重復了一遍那幾句話。
圖勒巫師送開了他的手,俯身親吻他的眼睫。
屋外,象征吉祥的極光在天幕中旋變,如諸神的布幔環繞圣雪山。幽紫的夜幕、蒼冷的雪山、藏紅的光紗……孤絕之地的鷹巢一下浮在變幻氳氤的彩夢里。
分不清黑夜白天。
圖勒部族的年輕小伙子和姑娘們,圍繞篝火,一俯一揚,唱起關于共氈的古老歌謠,祝福那將自己交與新郎的新娘,也祝福那將彎刀交與新娘的新郎。
……那柄冰冷的圖貢直刀被放到了仇薄燈的枕下。
圖勒的首巫,圖勒最強大的勇士。
交出了自己的牛羊,自己的榮耀,自己的生命。
——在未來的某一天,若他的愛人,他的生命,他的靈魂要離開他了,就請用這把刀割開他的咽喉。讓他的鮮血在他們曾經在冰天雪地里一起沸騰燃燒過的氈毯上流盡。他的靈魂,將銘刻至死方休的愛與忠誠落向大地。
他的阿爾蘭。
他的彎刀與鮮花。
………………………………
小少爺不知道這些。
他記不清黑夜白天,記不清自己把那幾句話念了多少遍,也記不清由氣惱到自暴自棄,再從自暴自棄到惱怒,來回了多少次。
等一切結束后,他蜷縮著躺在新換的氈毯上,剛洗過的肌膚折射出雪粒般的碎光。他是一根眼睫毛都睜不開了。昏昏欲睡間,感覺到旁邊的人起身,接著腳踝就被握住了……
隱約間,仿佛聽見有金屬扣合的聲音。
做什麼啊?
仇薄燈迷迷糊糊地想。
不多時,圖勒巫師便躺了回來。小少爺被欺負怕了似的,委委屈屈地,伸出胳膊,像這幾天一樣最常做的一樣,抱住他的脖頸,縮進他懷里。
第32章 腳鐲
雪原只有兩個季節:
雪季與冰季。
冬牧隊伍回來得很及時,大寒潮讓今年的冰季格外嚴酷。最后一縷極光消失在正西的地平線后,太陽從天空隱去蹤跡,穹頂變成一片霧茫茫的鏡子。雪原被白色的幽暗籠罩,山脈起伏成模糊的線條。
白慘慘里。
圣雪山亮著一點暖黃的光。
薪木在彩繪銅盆里燃燒,火光熊熊,照得厚實柔軟的毯被格外暖和。
但屋外風一波一波地刮過山崖,風聲凄厲無比,叫人打骨頭里透出寒氣。
沉睡的仇薄燈下意識縮了縮。
恨不得跟熱源融為一體。
圖勒巫師低頭。
小少爺縮了縮,挪了挪,整個兒埋在他懷里,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呼出小小的熱氣,像團在主人懷里焐暖的貓。
一縷發絲垂在小巧的鼻翼邊。
發絲隨氣流輕微起伏,時不時觸碰鼻尖,擾得酣睡的小少爺壞脾氣地蹙起眉。圖勒巫師抽出手,替他將那縷頭發撥開,別到耳后。蹙著的眉終于松開,他就把臉往暖和的被子里又埋了埋。
貼得離男人的心臟更近了。
也許直覺告訴他,所有的溫暖都來源這里。
圖勒巫師隔著衾被環住仇薄燈清瘦的脊背,習慣性一寸一寸巡視自己的領土……當男人的手指落到最后幾節骨嵴時,少年剛松開的眉就又秀氣地蹙了起來。再往下,甚至在夢中吸了口氣。
這回,連睫毛都難耐地顫了起來。
他小小地咕噥一聲。
是中原話。
圖勒巫師記得,第一天晚上,握到他的傷時,他就低低地喊這個音節。
大概是真的被欺負得太過火,哪怕圖勒巫師放輕力道,仇薄燈的眉依舊蹙著,仿佛在夢里被喚醒了這幾天吃下的苦頭,下意識嗚咽了一聲。圖勒巫師以指腹撫摸他白凈的臉頰,輕柔地哄他。
不哄還好,一哄他更委屈。
別過臉耍脾氣。
“恃寵而驕”簡直就是為他造的。
只是,他窩在圖勒巫師懷里,睫毛被淚水打濕還沒干,臉頰的也還沒全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