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就解釋了冬牧返程路線為什麼如此漫長:圣雪山附近鳥獸稀少,想要儲夠一整個冬季的食物,就只能從海拔相對較低一些的盆地地帶,進行一場大規模的驅逐狩獵。
當紅通通的旭日從地平線上升起,照射出嶙峋巍峨的圣山輪廓,所有圖勒勇士一起發出喜悅的歡呼。
歡呼聲驚醒了還在木屋中睡覺的仇薄燈。
他剛一撐起身,瞬間就小小地倒吸了幾口氣。
低低地罵了某人幾句,仇薄燈扯過黑袍裹緊,湊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推開。凜冽的寒氣涌進屋,激得仇薄燈打了個寒戰,但他完全顧不上這麼多了。
——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天空無比地澄澈,無比地湛藍。
鐮刀般的銀色山脊成對成對,互相交錯,猶如大地在這里裸露它的肋骨。肋骨山群后,是遠遠拔地而起的圣雪山,它陡峭、巍峨、高聳,它是披掛白雪的黑色脊柱,承載起世界盡頭的天穹。
圣雪山的山腳已經被色彩淹沒了。
數不清的深紅黃金靛藍三色十相祥云旗鼓蕩滿低緩的平原;長得驚人的紅底金經二方反轉卷草紋長毯鋪成迎接的長道;成百上千的神女牧鹿,勇士牽象的布幔披滿肋骨群山;印染炫目的彩色披帶在風中獵獵展開……
古老的雪山。
原始的部族。
雄奇、渺小、純白、多彩……所有這些截然相反的事物,以極具沖擊力的方式融合在一起。
仇薄燈在《四方志》上讀到過這一幕。
當時他還不明白,為什麼許則勒會以近乎神跡的口吻,來描述圖勒部族迎接冬牧隊伍的場景——直到他自己親眼目睹。
這的確是中原人窮盡一生也想象不出來的景觀。它是堅守在世界盡頭的部族,以色彩來作自身存活的證據,
酷寒封凍不了他們的熱血,狂風催折不了他們的脊骨。
他們在說:
瞧,我活著,而且活得比什麼都豪邁。
仇薄燈久久地看著,直到木屋被打開。
圖勒巫師帶著一口紅木匣箱進來了。
他一進來,仇薄燈“啪”一聲重重關上窗,條件反射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完了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行為簡直就是欲蓋彌彰。
木屋陷入古怪的寂靜。
片刻,仇薄燈聽到一道極輕的笑聲。
仇薄燈:“……”
剛剛的震撼和感動瞬間就沒了,他只想找條地縫鉆進去。
仇薄燈恨恨瞪了某人一眼,一聲不吭,扯過毯子,就要重新躺下去睡——管他外邊圖勒部族在干什麼呢,反正都跟他沒關系。
圖勒巫師走過來,攔住他,示意他該換衣服下猛犸了。
仇薄燈其實沒有真想繼續睡。
只是……昨晚,蒼白修長的手指壓在咽喉上,捕捉每一絲氣流經過咽喉時的震動。這樣說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仿佛在把自己的生命和名字一塊兒交給對方。
可中原語里,“性命”和“姓名”發音本來就近乎一致。
名就是命,命就是名。
一時半會,仇薄燈不是很想看到對方,但外邊喧鬧異常,好像拖延著不下去又不好。
仇薄燈糾結片刻,還是任由圖勒巫師將他撈了起來。
起來后才發現圖勒巫師帶上木屋的紅匣子里放的是衣服。這些天都是圖勒巫師幫他穿衣服的,仇薄燈早習慣了。
畢竟,他就沒自己更衣過。
不過,今天對方帶來的衣服不太一樣。
仇薄燈拿指尖撥了撥匣子中的紅珊瑚、綠松石一類的,詫異道:“怎麼這麼多珠子?”
很快,仇薄燈就知道那些珠子做什麼用的了。
——要編進頭發里。
“等等!”在男人的指腹觸及頭皮時,仇薄燈忍不住稍微躲了躲,“我又不是你們部族的……”
圖勒巫師指腹壓在少年白皙的脖頸上。
壓在某道紅痕上。
仇薄燈吸了口氣,不敢再躲。
東洲世家弟子私底下稱贊過不知多少回的黑發被打散。
蒼白的指尖撥開鴉羽般的發絲,將它們自前額分開,一縷一縷挑起,編成精致的辮子。編的時候,將亮紅的珊瑚珠、靛青的綠松石、淺藍的天青石一一編進去……在做這些時候,圖勒巫師出奇的耐心。
他半跪在仇薄燈背后,銀灰的眼眸沉靜如圣地雪山。
一直到最后一個辮子編好。
辮梢的貝珠垂到仇薄燈肩上,跳躍出瑩潤的光澤。
圖勒巫師起身。
……襯衣、襯褲、坎肩、外袍……一件一件重新換過。最后一樣是圍在腰間的瓔珞,全是用色澤極艷麗的珠子和金銀圖騰串成。戴上之后,珠子便在少年線條修長優美的小腿處跳躍。
男人溫熱有力的虎口圈住腿肚。
指節淺淺地陷了進去。
仇薄燈按著圖勒巫師的肩膀,忍了又忍,沒忍住,往他背上狠狠捶了一記。
還不放還不放!!!
握多久了!
圖勒巫師松手起身,仇薄燈低著頭,自顧自要去推門,結果被對方拉住。
“做什麼?”仇薄燈不善地問。
圖勒巫師打開一個小木匣,里面放著幾枚紅玉戒指,他將戒指拿起,放到自己的辮梢比了一下,又放到仇薄燈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