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最多的懵懂認知便是古禮中的“溱洧之約”:溱洧漾漾,天光粼粼,初春的清風里,少年男女們手持白芍,踏水浣歌。眼波相接間,忽自飛紅……
執手贈花,便已經是頂頂頂羞臊的了!
何況、何況是……
何況是那麼過分的!
“你——給我出去——出去!”小少爺嗓音高得快要破聲了,秀氣的耳廓,冰瓷的臉頰,白皙的脖頸全紅了。他后退兩步,拖起又沉又重的黑袍,狠狠掄了大半圈,死命朝半跪在氈毯上,任由他砸,低頭收拾散落瓷碗的圖勒巫師砸去。
這一下,砸得極用力。
帶出了風聲。
鐺——
又響又重一聲。
黑袍領口的青銅徽章重重砸在圖勒巫師蒼白鋒利的顴骨上。
仇薄燈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松開手,繃直成一條的黑袍朝他自己彈了回去。圖騰在視線中迅速放大,仇薄燈一伸手,就要去擋。
又是“鐺”一聲。
青銅圖騰砸在另外一個人淡青脈絡的手背上。
視野的光線被熟悉的身影遮蔽,仇薄燈向后一步,撞上木墻,手腕被人攥住。圖勒巫師站在面前,微微低頭,顴骨處正滲出一條刺目的血痕來……他生得太過冷戾,平時沒什麼表情就足夠叫人害怕了,沾了血后,那種危險的壓迫感形如實質。
少年的手腕被拉高了。
“你、你……”
仇薄燈以為他動怒了。又氣又怕。
還說不出的委屈。
……就算、就算剛剛那一下的確砸得狠了,可更過分的難道不是他嗎?他怎麼、怎麼能……被羞憤壓下的委屈全涌上來了,仇薄燈拼命想壓制鼻尖的酸澀,淚水還是不由自主溢滿了眼眶。
怎麼能這樣啊!
他別過頭,不想讓自己更丟臉了。
師巫洛仔細檢查完仇薄燈的手,確認除了用力擰袍子留下的紅痕外,沒有其他劃傷,這才抬起眼,一抬眼就頓住了:仇薄燈鼻尖通紅,眼眶通紅,漂亮的黑瞳蒙起水色——他在哭,無聲地。
晶瑩的淚水劃過素白的臉龐。
圖騰巫師怔了一下。
松開手,以指腹不斷為他擦拭淚痕。
仇薄燈不理他,也不跟他發火,只咬著唇,肩膀不住顫抖。
……遼闊的雪原、可怖的風暴、古老的部族、血腥的屠殺、同族的仇視……小少爺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他獨自一個,漂泊在天地之間,如此孤獨,如此無助,仿佛所有維系生命的繩索都被切斷了。
誰來救他呢?
圖勒巫師的手指移開了。
仇薄燈抬起手臂,胡亂地去擦自己的眼淚——他是一點也不想在這個圖勒部族的巫師面前,顯得更加狼狽了。
剛擦沒兩下,仇薄燈就被圖勒巫師整個兒摟進懷里。
“……阿薩溫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1]圖勒巫師俯身環著他,握刀射箭的手一下一下,不輕不重地順過他的脊背,仿佛蒼鷹笨拙地在用它的翅膀,替溫暖地帶飛來的小雛鳥梳理羽毛。
一邊梳理,一邊低低安撫。
“……阿達溫得,朵衣查瑪,呼格泰格都兒。”
古老的呼麥穿過常年的風雪,極其低沉,極其曠遠——是一支非常非常古老的歌謠,雪原的勇士將它唱給自己的情人,氣勢雄渾,曲調低沉,如同時伴隨他的彎刀,他的利箭,他的鮮花。
“……阿達溫得,莫日拉圖,呼格泰格將嘎。”
仇薄燈聽不懂他唱的什麼。
但古老的民謠和唱的人本身一樣,將他整個地裹住,整個地困住。就像那天晚上白箭齊發下,風雪破空而來,他撞進帶著寒氣的懷抱里。那個懷抱把狼嚎、斷木、狂風、血雨完全隔絕在外。
仇薄燈突然地,一下就崩潰了。
……獨自流落雪原的不安、幾經生死的恐懼、身處異族的彷徨、被占有的羞憤……所有復雜的,強烈的,極端的情緒,徹底爆發出來,沖垮了名為“理智”的堤壩——他環住巫師的脖頸,哭得直抽搐。
——他委屈狠了。
都顧不上挑剔發泄委屈的對象是誰了。
師巫洛一下又一下,撫弄他的脖頸、他的肩膀,他的脊背。
現在,雪原的蒼鷹,冷酷又殘忍的蒼鷹,毫無溫情可言的猛禽,做起這種細致的小鳥的活計,是越來越熟練了。
仇薄燈哭了一陣子,冷靜下來后,被火燙到似的松開手臂,一聲不吭,去角落坐了。
……丟臉。
太丟臉了。
仇薄燈慪得要死,這輩子都不想見人,更不想說話了。
圖勒巫師過來,仇薄燈立刻轉身面壁,把個“拒絕溝通”的意思,表達得淋漓盡致。師巫洛俯身,撿起一旁的黑袍,把領口的青銅圖騰,連同其他紐扣什麼容易劃傷的裝飾扯掉后,遞給他。
活像主動跪搓衣板的……
呸呸呸。
仇薄燈將可怕的聯想甩出腦海。
師巫洛見他搖頭,便起身出去。
仇薄燈還沉浸在懊惱和剛剛不著調的聯想里,等回過神,他已經帶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凈是些易于施暴又不容易回彈的玩意……活像小鳥在鷹巢里發火,卻找不到趁手武器,蒼鷹主動把樹枝銜給了它。
——還專門把上邊的刺去掉了。
小雛鳥:……
毛茸茸的、有漂亮長尾的名貴小雛鳥跳了起來,一通撲騰,把高大冷峻的雪原蒼鷹扇出了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