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員外慕名而來,多少不信昕哥兒的話。
昕哥兒撇嘴,小聲道:“雕蟲小技而已,沒什麼稀奇。”
南館后院花木層疊,曲徑幽深。別看是妓院,本朝卻十分推崇色藝雙絕,有名氣的頭牌起居處甚是精致寬雅,三四廳堂,花墻隔扇。堇哥兒占尖兒,住得自然是南館最好的房子,床廊上掛著帷幕幔帳,此時撂下來,擋住里面的人。
李思達沒忘要人命這事兒,回府又派幾名家丁守在門口,看得嚴嚴實實,余三娘挨個遞了碎銀子,帶著岑靈推門進去。
屋內空無一人,余三娘穿過屏風撩起來床帳,定睛一瞧,氣得雙手掐腰。
堇哥兒此時嘴角紅腫睡得正香,余三娘還顧四處,沒找到合手的東西,脫掉左腳上的鴛鴦戲水繡花鞋就是“啪啪”兩下,打得他陡然驚醒。
“睡睡!我讓你睡!腦袋都別褲腰上了還睡得著?你當李思達是說著玩嗎!”
堇哥兒睡眼稀松,抻著嘴角“嘶嘶”叫疼:“這不是來救命了嗎?”
余三娘瞧他那副不緊不慢的模樣,表情一變:“徐風堇,你故意的?”
“什麼故意的?”堇哥兒掀開被褥,從床底下拿出一本書,書面上寫著《黑山寡婦傳》,是前街劉秀才落榜后回來寫的小說,不但說書的常在茶樓講,臨安城內少說了人手一本,堇哥兒把書揣到懷里,穿鞋下地,又說:“李思達欺人太甚,我看不慣嘴快了而已。”
“放屁!”余三娘知他甚多,這會兒才反應過來,面上又憤又哀,從懷里掏出一張契據拍在桌上:“要走便走,何必冒險做出這等事情。”
堇哥兒讓岑靈脫衣服,嘴上說:“年前我就還清了我爹欠你的銀子,只是你這些年雖待我不好,但也不薄,拖拖拉拉到現在,趕上傅老爺壽宴檔口你自然不會痛快讓我走,還要謝謝李思達是個土匪,動輒便要殺人,你看得我活的不好,卻見不得我死。
”
余三娘怒道:“你到是清楚,那怎麼不為我想想,你一走誰去擋你的缺,李思達來找麻煩又要怎麼辦?”
堇哥兒不客氣道:“余三娘是何等厲害角色,你自有你的辦法,我年年月月為你想,從十五想到二十,再想下去我都進棺材了,小前兒不懂事,如今大了,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為你想,誰為我想。”
余三娘道:“你從南館出去能做什麼?不過是糟人白眼。”
堇哥兒道:“別人怎麼看,管我屁事,不過三言兩語,誰若罵我,我便罵誰,誰敢打我,我便還回去,誰想要我的命,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說完話,也和岑靈換好了衣裳,他兩人身影相仿,堇哥兒稍高一些,彎彎腰與他持平,又直起來對他說:“我走后便不會再回來,你若不想待,就自己學激靈點,多賺銀子盡早還給她。”
岑靈道:“讓風堇兄費心了。”
堇哥兒蹙眉,想想也罷:“算了,叫且叫吧,反正這就走了。”
臨安城夜里熱鬧,紅妝艷抹,紙醉金迷,一入風塵**年,命該如此,怨天尤人也沒機會重新投胎。
余三娘把包袱遞給堇哥兒:“里面有五十兩銀子,活不下去就回來找我。”
堇哥兒道:“就算餓死,也絕不回來。”
“我……”余三娘抬眸,心里覺得對不住他,可見他那張臉又郁結,堇哥兒女相,越發像他娘親。
春娥不似一般鄉下姑娘含蓄清雅,美得肆意張揚如珠玉剔透,玲瓏脫俗,但紅顏薄命,生下徐風堇不久便去了,徐士圓一蹶不振,酗酒成性,還被騙去賭坊欠下百兩銀子,余三娘又恨又愛,幫他還錢,照顧他起居,可直到徐士圓死的那日,嘴里心里依舊是他的嬌妻春娥,三娘含恨嫁人,回鄉省親,碰巧徐老爺子去世,那年徐風堇七八歲,在瓦礫堆里與野狗搶食,被她帶來了臨安城。
好又怎麼算得上好,日子過不下去,還不是讓他聲色侍人,是私心,也是泄憤。以前他要走余三娘不讓,如今激怒李思達,豁出命要走,也不能攔著了。
“你日后打算去哪?”余三娘問。
徐風堇道:“去京城。”
“京城?”
“自然,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比臨安繁華的,當是京城。”
“你……去京城可有出路,想好做什麼了嗎。”余三娘對他感情甚是復雜,竟還有些不放心。
徐風堇背上包袱,像是對華燈鎏彩摩肩接踵的繁華京都向往萬分:“早就想好了。”他如赴京趕考的秀才,心懷遠大抱負,是要脫胎換骨,做出一番事業。
余三娘哀嘆,自個兒為上一輩的糾葛,耽誤了這孩子的前半生,補不回來,自此一別也愿他好,又問:“是要做什麼。”
他道:“找我恩公,做他小廝。”
“什麼?”余三娘沒聽清。
徐風堇抬腿便走,重復道:“去京城找我恩公,做他小廝。”
余三娘心中歉意煙消云散,脫掉右腳荷葉沾露的繡花鞋狠狠砸了過去,尖聲道:“你這沒出息的東西!我養你喂你栽培你讓你壓了多少紅倌頭牌!你居然想去當人小廝?!你別給我回來,我丟不起人!”
“自然不回來!打死我也不會再踏入清樂坊一步。”清亮嗓音遙遙傳來,在青石板玉雕欄的紅燭巷子里綿綿長長,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