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愛的,有恨的。無論是他還是沈識檐,或是已經故去的人,都行走于此。
他輕輕地拍了拍沈識檐的后背,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去貼近他此時的情緒。
“有時候我會想,我父親在閉上眼睛之前,在想什麼?”
說著,沈識檐閉上了眼睛,仿佛在進行一次隔著時空的靈魂交流。這是他經常會想的問題,不是鉆牛角尖,只是因為想知道、又無從求證,就不住地猜測了這麼多年。
害怕?驚慌?想念?還是……
“我猜,他在想你的媽媽和你。”孟新堂的聲音忽然響起。
沈識檐怔了怔,轉頭看孟新堂。
“無論在想什麼,我覺得他都不會在后悔做一名醫生。”
這就是在沈識檐看來,孟新堂很神奇的地方,他能知道你在想什麼,能在你對你的猜測難以啟齒的時候,告訴你一個答案。
“你的父親是一個好醫生,我很欽佩他。這樣一個人,不會在面臨死亡時,去否定自己畢生的傾力奉獻,因為他的一切所為,都是理性的。”孟新堂停頓半晌,接著說,“人心最難測,有時也最可怖,但是我們不是在為人心活著,也不該活得懼怕人心。”
孟新堂的話說得不算淺白,但沈識檐聽懂了,因為這些,他都曾想過。
許多年前曾慌張地去追過的答案,就在這麼一個晚上被月光釀了出來。沈識檐突然感覺到了踏實。自己相信是一回事,有人與你一起相信、告訴你你不是盲目的,又是另一番感覺。
此時的孟新堂剛剛從聽聞的痛苦往事中將心情抽離出來,可他馬上又想到,自己的安慰之言未免太冠冕堂皇。
他完全認同沈識檐之后的選擇,卻又好奇,到底是什麼讓他如此堅持,即便曾遇至親之人的血也沒有退去。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麼,為什麼堅持要做醫生?”說完,他補充說明似地強調:“不是質疑你,只是覺得你很了不起,如果是我,未必能做到。”
聞言,沈識檐輕輕抬了抬下巴,瞇著眼睛說:“喜歡。”
他回答得很快,該是一個爛熟于心的答案。
“從我小時候去醫院找我父親開始,我就覺得醫院是個很神圣的地方,一個人與這個世界的初遇與告別都在醫院發生,或者說,它是一個迎來送往生命的地方。”
孟新堂啞然:“這樣嗎?”
沈識檐點了點頭。
這就是人與人的不同了,孟新堂能接受迎來送往這個說法,但恐怕他自己會因此避之不及。這和待客是一個道理,生命有多可貴,它的迎來送往就會有多麻煩,有多凸顯世間百態。
“最開始就是這麼簡單的理由。我曾經跟言午說,他喜歡彈琴所以考音樂學院,我喜歡做醫生所以考醫學院。這個職業有風險,累,我都知道,可這都不會成為我要放棄他的理由。就像你說的,我們選擇一個職業,不是因為它能帶給我們多少榮耀、多少財富,而是我們認同它的意義。”
孟新堂聽了有些愣,遲疑了片刻還是問:“我說過這話嗎?”
沈識檐下巴還定在胳膊上,斜眼高挑著他笑:“剛剛不是這個意思麼?我們不是為人心活著,不該懼怕人心。
孟新堂于是淡笑著搖頭,透亮的人。
“其實在我母親去世后,我也猶豫過一陣子,我想,那次意外害得我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媽媽,我還能毫無芥蒂地穿上那件衣服去幫病人看病嗎。
但是08年,我本科畢業實習,作為志愿者去了北川,那一次之后,我就知道我要一輩子留在這個崗位上。”
08年,四川省汶川縣特大地震。持續了幾天的黑白電視畫面,還有全國哀悼日沉痛的鳴鐘。
“為什麼?”孟新堂輕聲問。
“真的接手了生命,親理了死亡,就沒辦法離開了。”
“我到那以后救的第一個傷員,是一個小女孩,小學生。兩個軍人把她從水泥板下挖出來的時候,她睜了一次眼睛,問我,哥哥,我還能活嗎。我跟她說能……卻食言了。”
沈識檐說這話的時候,看似依舊是稀松平常的語氣,但細聽,尾音顫了,也弱了。
孟新堂沒辦法切身地去感受到接手生命,親理死亡的感覺,但能從沈識檐輕微的顫抖中,看到他曾經為生命掉過的眼淚。
“我讀書的時候成績其實很好,自己覺得對各種病例都爛熟于心,可是我真的到了那里,卻覺得我好像什麼都做不了。生命太脆弱了,我想著要多救活幾個人,可死去的還是那麼多,甚至有時候,我正在搶救著一個傷員,一旁抬來了另一個,那是軍人們挖了兩個小時才救出來的,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給他做搶救,他就閉了眼。”他苦笑了一聲,“沒見過災難的人,永遠不會明白災難是什麼。
“屁都不是。”
就算病床前能看到善惡百態又怎樣,就算是有讓人寒心的意外又怎樣,他是醫生,想要治好自己的病人,僅此而已。至于人心,那是人類的范疇學,從古至今都沒人研究得透。
我見過極惡,也見過單純地看著我,向往著生命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