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君》第18章

莫名其妙出現的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破了孔泠的脫身計劃。

這事怎麼就和東方青龍殿扯上關系了?

二人都沒再說話,各自捧著茶出神。

門板被敲了兩下。

青十九轉動僵硬的眼珠,心中有些茫然地想:我該走了。

他將這屋里的邊邊角角,桌椅櫥柜都用眼神細細摹了遍,最終放下水杯,站起身。

“靈山君如何?”身后孔泠突然問道。

青十九停住腳步,好一會兒才輕聲道:“……他是個很好的人,您不會討厭他的。”

他本想說“你會喜歡他的。”

可這句話像碎瓷片一樣,哽在喉嚨,無法出口。

往后在靈山君身邊的“孔泠”,就是真的孔泠了。

他們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陪伴在一起,青十九毫不懷疑,孔泠會像自己一樣,在和靈山君相處的日夜中愛上他。

他們會相愛,會耳鬢廝磨,會走遍三界六道,最終他們會回到靈山,在雨夜相擁睡去。

青十九呢?

也許會死,也許會在小春莊度過余生。

總之,與靈山君再無瓜葛。

……

青十九沒有死,也沒有被放逐到小春莊。

孔璟將他帶回了孔雀府,留給青四安排,也不知大公子叮囑了什麼,青四一直沒放青十九去領個實職,只讓他跟著自己。

青四不知這期間發生的種種,看見青十九回來了,只感慨:“能回來就好。”

青十九脫力地笑笑。

離了靈山之后他的狀態愈發不好,腰酸腿疼已成常態。回了孔雀府便不能再像在靈山時那樣,埋頭睡一天也不會有人擾,每日天不亮青四就會叫他起床。青四也給他找過大夫,可什麼都沒看出來,只說體虛,多休息多補補就可。

補是補不起的,青十九還不吃飯,找著機會閉眼就能睡著,青四拿他無法,只能暗里給他找空子休息。

“……去了小春莊都能回來,大本事啊……”

“可不,人家可是能勸動二公子退了紅腹角雉府婚事的人,這事對他來說,可不是小意思……幸好二公子婚后另建府居了……不然這孔雀府的日子就精彩了……”

“我就心疼那紅腹角雉小姐……當叫二夫人了,人是真的和善純良,看上去……怕是斗不過那只青雀呢。”

“哪里需要二夫人斗……你是不知曉二公子有多愛重二夫人,二夫人現在有孕在身,金貴著……那青雀敢動什麼歪心思,二公子怕是頭一個不饒他!”

青十九躲在柱子后打盹,被這群說閑話的家奴吵得睡不著,滿心暴躁,又聽見句句不離二公子二夫人,捂著耳倒下。

真煩。

就聽那說閑話的幾人嬉笑一陣又轉了話題:“過段日子團圓宴,在外的公子姑娘都得回來赴席,管事給你們分好差事了沒?”

“我?我給分廚房幫忙去了。”

“管事讓我去廳中奉茶。”

“你們怎麼這麼命好,我竟給分去奉禮,得在禮閣待一日。那偏地,連翠山臺的熱鬧都聽不見。”

翠山臺便是孔雀府設宴之地。

青十九恍惚想起,青四有提家宴時,讓自己隨他去翠山臺侍奉的。

孔雀府團圓宴,按規矩,成家的公子姑娘都得帶著伴侶回門。

屆時……可以遠遠瞧上一眼。

一眼就就滿足了。

8.第 8 章

        青十九茶飯不進,消瘦許多,幾乎要成皮包骨,坊間又有新的閑話編排出來。

青四見他這模樣十分憂心,差點將閑話信以為真:“十九,我們談談。

你不會真因為二公子才……”

青十九無奈:“不是,沒有,我只是吃不下,和誰都沒關系。”

青四嘆了口氣:“吃不下也得吃兩口,你看看自己的模樣,怕是走外頭被風一吹就倒了。”

青十九腹誹:哪里有瘦成那副夸張模樣,明明肚子上的肉能捏出兩層。

他偷偷摸摸直起腰板,掃了眼腹部,憂心忡忡:好像更大了。

青四是真拿青十九當家里小輩看,因他食欲不振,想盡法子給他弄些新鮮的吃食嘗。

因團圓宴近,廚房在研制宴上的新菜品,每日都有許多剩菜不要,青四就同廚房打了招呼,揀了幾道回去給青十九,還有些瓜果糕點之類的,一并順了幾塊。

青十九感念他對自己的好,胃口再差也會吃幾口,氣色倒是好了些。

團圓宴前三日的夜里,青十九被青四從床上叫起,眼都沒睜開,就被拖出了門。

他困得神志不清,被青四按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要打死我了麼。他迷迷糊糊地想。那就打死吧,愛怎的怎的,讓我睡個好覺就成。

結果聽見身邊青四激動地道:“青龍殿下庇佑,諸天神佛庇佑,讓十九快快好起來。”

青龍?

青十九勉強扯開眼皮子,視線從模糊到清明——只見這雖是夜里,卻漫天霞光,鸞鳥盤旋清鳴,天地間隱約有梵音吟唱。

大祥大瑞之象。

晨時路過水池,欄邊圍滿了激動的家奴,青十九從縫隙中望進去,瞄見滿池金蓮盛放,虹光熠熠。

這池里的荷花早敗了,托得青龍的福,開了回金蓮。

“消息傳遍三界六道,東方青龍現世,如此,四神都歸位了吧!”

“聽聞鳳凰殿下現世那回,祥瑞之兆持續三日才止,這回青龍現世,正巧碰上團圓宴……”

“那真是好事,真是巧了!”

青十九捧著托盤走開,心想:不到三日了。

窗外日光彈指過,  席間花影坐前移。很快便至團圓宴當日。

祥瑞之兆尚未散去,依舊是漫天霞光,東方四淵宮外,停駐著一輛十八駕鑾車。

孔泠從四淵宮里出來,侍者引著他下長階:“公子快些罷,殿下等著了。”

孔泠看了眼階下的車,輕聲問:“就一輛車?”

侍者恭謹俯首:“是殿下的意思。”

孔泠默不作聲地上了車,目光從主位上的華服男人身上一掃而過,安靜地在窗邊坐下。

只聽青龍道:“啟程。”

十八駕鑾車騰云而起,向著云中行去。

一片靜默中,青龍開了口:“你不必擔心,一切自有我跟孔雀說明。”

孔泠小聲道:“……多謝殿下。”

……

團圓宴是件大事,為了迎接這日,孔雀府上下都修整了一遭,煥然一新,紅絨地毯從大門口一路鋪至翠山臺,來往家奴臉上皆是喜色。

青十九盼這天盼了許久,臨了竟被腹痛攪得下不了床,蜷在被子里掉眼淚。

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氣的。

氣這場不合時宜的病。

青四請了大夫來,大夫照舊沒瞧出個什麼,只按腹痛開了個方,讓他喝了睡一覺。

“讓你不吃東西,知道為何腹痛嗎?就是因為你不吃東西,餓壞了肚子。”

青四今日格外忙,好容易抽出個空回來看了青十九一眼,見他那副虛弱的樣,愁得不行:“你到底在小春莊吃了什麼苦,怎麼回來就成這模樣了?”

他不知靈山的事,青十九也無從訴說。

外頭大夫留下的藥童煎好了藥送進來:“可以喝了。”

青四跟他道謝,拿了個銀豆給他,藥童攥手里,歡天喜地地走了。

“把藥喝了。”

青十九不敢任性,老老實實地爬起來灌了。

青四不能留太久,看他把藥喝了就準備走:“你好好歇著。”

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袖囊里掏了個紅封出來:“方才散了福,這是你的。”

青十九接過紅封,看見上書的“團圓”二字,想起教自己識字的人,眼眶又紅了。

“我一會兒肚子不痛了,可以去翠山臺嗎?”

青四想了想:“可以,去了就在門邊待著,好讓我找你。”

青十九頷首,躺下了。

青四給他掖好被角,剛出門就被人急匆匆地拽走了。

“四管事,有貴客來訪,孔雀大人說翠山臺的布置得改,主位擺兩張桌案,您快跟我來……”

那碗治腹痛的藥大約有助眠的效果,青十九剛躺下便睡熟了。

結果噩夢纏身。

翠山臺。

珍饈流水一般送入廳中,不似往常團圓宴的歡聲笑語,席上無人說話,只余絲竹靡音。

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地打量主位上的人。主位破例擺了兩張桌,一桌是孔雀府主人,一桌是孔泠并一個著深青華服的男人。

男人容貌明俊更勝身側的云中第一美人,高鼻薄唇,眼尾似一道鋒利的弧。他垂目喝茶,抬眼時,露出雙冰冷的青色豎瞳。眾人莫名脊背生寒,趕忙移開眼,不敢再瞧他。

座上人不知說了什麼,深青華服的男人和孔雀大人接連站起,連帶著整座廳的人都不明所以地站了起來。

樂聲立止。

深青華服的男人沒有過多猶豫,徑自走下長階,在眾人畏懼又好奇的視線中離開了翠山臺。

孔雀大人點點孔泠:“跟著去啊!”

孔泠翻了個白眼:“我跟著作甚?”

孔雀大人莫名其妙:“你身為他夫人,你不跟著作甚!”

孔泠自顧坐下:“你要跟著他你就自個兒去,反正我不去。”

“你!”

孔雀大人氣得頭疼,心想真是兒大不由爹。這小九的脾氣愈發臭了。

廳中眾人紛紛坐下,樂聲響起,卻是換了首曲子,氣氛也活躍許多。

“方才那位,當真是青龍?”

“這能有假?你沒看那四淵宮的排場嗎!”

“我還是不大相信,靈山君怎麼搖身一變,變成青龍了。傳言靈山君不是個老叟嗎?”

聽了一耳朵的二夫人對孔燊感嘆:“小九當真是好運。”

孔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二夫人便不再看他,轉頭同孔四姑娘說話。

孔四姑娘正生悶氣,紅指甲把手里的芙蓉果掐出一個個印。

二夫人大約知道她在氣什麼,孔四曾洋洋得意地同她講過,本來孔雀大人屬意將她許給靈山君的,但她提前得了風聲,到孔雀大人面前撒嬌哭鬧,才令他改了主意,換成孔泠。

哎,都是命。

二夫人收了找人說話的心思,舉箸品嘗起面前的美食。

……

青十九自一片混沌夢境中掙扎出,正心慌頭暈,被人攥住了手。

“夫人。”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靈山?”

此刻似乎還在夢中,也許是個夢里夢。他分不太清,眼淚卻掉了下來,他將攥住的手拉到頰邊貼著,委屈又充滿依戀地道:“我好想你,我好想見你。”

靈山君“嗯”了聲。

“我不知你會不會來團圓宴,但我想見你,我想去翠山臺侍奉,你來了我可以看你一眼。可是我肚子疼,疼得爬不起來。

我就想遠遠地看你一眼而已,可是我起不來……”

他哭得滿臉是淚,被人溫柔地擦掉了。

“對不起,我騙了你,我不是孔泠,我是青雀。你太好了,我沒忍住,喜歡上了你。你,你可不可原諒我?”

靈山君輕聲道:“知錯了嗎?”

青十九貼著他的手,連點好幾下頭,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眼淚又掉了下來。

“真知錯了?是不是什麼人都能把你帶走,嗯?”

青十九搖頭。

“你知道我回去看見的是孔泠,有多生氣嗎?”

青十九沒太聽懂這句話,他腦袋還是懵的,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只曉得抓住靈山君的手。

“下次還敢不敢了?”

青十九聽清了這句,忙不迭搖頭。

靈山君嘆了聲,將他連著被子一起籠起,抱進了懷里。

“我也很想你。”

靈山君抱著他細細打量,眉頭漸漸蹙起。青十九這段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人肉眼可見的萎靡消瘦。

青四形容的風一吹就倒,當真不是隨口說說的。

靈山君的手鉆進軟被里,探到青十九的小腹停下,掌心凝起青光。

他低斥道:“你是要折磨死你母親嗎?”

……

今年的團圓宴似乎注定不平靜,酒宴過后照例轉去攬香閣賞舞曲,孔雀大人指使孔泠指使不動,只好叫他最出息的大公子去請青龍赴宴。

他開始教訓孔泠:“你和他為夫妻,不是仇家!你去尋他怎麼了!你這脾氣,是要和青龍結冤嗎!”

孔泠翹著腿,一臉你不懂的表情:“我去請才結冤呢。”

片刻后,孔璟身邊的親信回來尋孔雀大人:“青龍殿下在森院,請您過去。”

孔雀大人莫名其妙。

森院?那不是家奴住的地方?

孔雀大人匆匆走了,孔泠一反方才那推三阻四的態度,撣了撣衣袖,跟了上去,緊接著,竟陸續有人離席跟去。

二夫人好奇心十足,推了推孔燊:“他們都去哪兒了?我們也去看看吧。”

夫妻二人便一同離了席。

離席的眾位貴人在森院外面面相覷,四淵宮的侍者竟圍在森院周圍,沒人敢擅自靠近。

好在院門是敞開的,隱約能看見里頭的情況。

青四趕到時心里便是咯噔一聲,無他,只因森院里唯一亮著燈,門口還站著孔雀大人和大公子的屋子,是青十九的住處。

青十九犯什麼事了?

他心中慌張,竟想起青龍祥瑞現世的那夜。

那夜不該只求十九健康的,還該為他求求運勢,他近來遇見的壞事,實在有些多。

青四正想找先來的家奴打聽打聽,就聽有人道:“出來了!”

青四隨聲望去,只見屋里跨出個高大身影,金冠華服,正是青龍。令人矚目的是,他懷里抱著團軟被,軟被里明顯藏了個人,眾人緊緊盯著,卻只能瞧見個發旋。

青龍客氣地朝孔雀頷首:“我帶夫人先行一步。”

孔雀大人一時間還沒從方才的對話中醒過神來,恍惚地點頭:“好的,好的。”

四淵宮的侍者破開一條路,擁著青龍離去。

待人都走了,周圍才響起竊竊私語:“什麼個情況?孔泠在這兒,青龍抱的是哪個?”

有貴人招來一旁湊熱鬧的家奴,點了點青龍出來的那間屋子,問道:“這是誰的屋子?”

家奴誠惶誠恐,小聲回道:“這是青雀的。”

“……”

二夫人也實在搞不懂目前的狀況了,轉頭看向丈夫,卻見他盯著大門的方向,目光茫然。

當夜府里就傳出新流言:信青十九,你也可以飛上枝頭。

……

翌日青十九醒來,只覺纏身許久的疲憊一掃而空,一翻身,竟看見熟悉的窗,熟悉的榻,熟悉的人。

他驚訝地睜大了眼。

榻上人慣常著一身泛黃的布衣,烏發用一根發帶松松束著,像流水一樣鋪在后背。那人似乎聽見了動靜,轉回頭,是日夜在心中描摹了千萬遍的側顏。

只是似乎……有些不同之處。

“醒了?”

他笑起來時,雙瞳里盈著溫柔的光。

9.番外

        青十九坐在床畔,盯著手邊的雕花銀盆,表情復雜。

他這半年過得屬實精彩,先是代孔泠嫁上靈山,后又得知靈山君就是青龍,再就是……自己莫名其妙為青龍誕下了后代。

青十九尚記得那日窘狀。

青龍現世之后不能再長住靈山,帶他回了東方四淵宮,三神相攜來訪。青十九見了面才發現,所謂的“小白”“小武”,竟是四神之中的白虎與玄武。

白虎晃首嘆氣:“當日忘記提前取個假名,便隨口扯了個小白,每每想起,越想越丟人。”

青龍道:“你就是直說自己是西方之神也沒什麼。”

玄武拍了拍他的肩:“北方西方南方三神齊聚,這排場也過大了。你不是隱姓埋名麼,兄弟們當然要幫著掩飾一下。”

青十九赧然,心想你們就算不掩飾我也猜不出來。

靈山君就是青龍這件事,他花了足足十日才接受。

四淵宮極大,有一處同靈山府一模一樣的地。青十九頭一回被青龍帶去時,還見著了小魚,小魚又給了他一顆鮫人淚。

五人邊交談邊走到這處,這里沒有侍者伺候,幾位便自發從廚里端了菜出來,玄武還從樹下挖了幾壇子酒。

“今日又是你下的廚?”

青龍挑眉,冰冷的豎瞳瞥向白虎:“怎麼?”

白虎裝模作樣地嘖了聲:“吃膩了。”

于是他伸箸欲夾菜時,手上銀箸竟憑空斷了。

“小氣啊!”白虎也不惱,笑瞇瞇地捧了碗往青十九面前湊,“嫂夫人幫忙夾點唄,我想吃魚。”

鳳凰擰眉夾了條魚扔進他碗里:“不要尋死。”

青十九:“……”

倒是有幾分羨慕這般友情。

青十九自晨起就有些隱約腹痛,因覺著自己尚能忍受,也沒吱聲,生怕又是一碗藥汁灌下肚。桌上菜色繁多,他卻沒吃多少,為了避免被青龍發現,還偷偷摸摸地將一口嚼了許久才咽下,直瞥見身邊幾人都停了箸,才假模假樣地跟著停下。

飯后幾人閑逛,青十九牽著青龍墜在最后頭。

這路他近來走了千八百回,沿途景都刻在腦子里了。此刻微風拂過水面,青十九只覺困倦,干脆抱住青龍的手臂闔上眼,由他帶著自己往前走。

身邊人問:“困了?”

青十九蹭著他的手臂點了幾下頭。

青龍道:“那送客吧。”

十分無情。

青十九跟著他去送客,跨過第二道門檻時腳步一頓,面色霎時間變得古怪。

青龍察覺到了:“怎麼了?”

前方三人也回過頭來。青十九僵硬一笑:“沒事。”

青龍擰眉:“哪里不適?”

前頭玄武貼心地道:“不必送了,四淵宮的路我們還不認得麼?”

青龍朝他們頷首,把青十九打橫抱起,往寢宮走。

待走了一段距離,青龍才道:“他們聽不見了,你哪里不適?”

青十九面色漲紅,支支吾吾:“后……后面有東西流出來了。”

越說越小聲。

青龍一愣:“怎的還有?我昨夜沒清理干凈?”

青十九掩面,什麼話都不想說。

然而青龍忽的想起什麼,面色變得嚴肅:“夫人,你今日可有腹痛?”

青十九一驚,青龍看他這表情就明白了,腳下打轉,眨眼間便抱著青十九消失在了原處。

四淵宮,凈泉。

侍者跪了一地,青龍抱著夫人從其間穿過,看也未看,只留下一句:“將凈泉的大門緊閉,任何人不許入內。”

青十九頭一回來這里,不免十分好奇,青龍為他脫衣時他還在四處打量。

中間有一池水,水面霧氣氤氳,水池四周石塊亂疊,縫隙里冒出個頑強的野草,一副沒人打理的模樣。

四淵宮竟有這樣的地方。

青龍將他解得只剩中衣,抱著他入了池水。

青十九凍得一激靈,青龍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將他放在自己腿上坐著。

“這是天地間第一捧水,三界六道萬千江河湖海的起源。”青龍同他道,“我便誕生于此。”

青十九驚訝地撩起一掌心水細看,并沒發現什麼特別之處,有些疑惑道:“你帶我來這里作甚?”

“因為天地間第二條青龍要誕生了。”青龍的手蓋住青十九的腹部,聲輕又溫柔,“十九,它在你這里。”

青十九:“……?”

青龍吻他:“沒有同你說笑,它就在你腹里,你在孔雀府那段時日,就是它折磨的你。小青龍過于霸道,沒我在旁鎮著,它沒有分寸。”

青十九還是不敢相信:“你是說,我,我懷了?”

“嗯。”

青十九渾渾噩噩地靠進青龍的懷里:“……我還能懷?”

翌日,霞光再次鋪滿天際,鸞鳥報喜,天地間梵音吟唱,四淵宮的池內開滿了金蓮。

青十九疲憊地貼在青龍的懷里,咕噥道:“還要在這水里待多久?”

“再待五日。”青龍輕拍著他的脊背,跟哄孩子似的,“你損耗過大,它也剛出生,凈泉對你們很有益處。”

聽到“它”,青十九勉力掀開眼皮,目光在附近梭巡:“我兒子還是女兒呢?”

青龍輕聲笑:“在撒歡呢,是條雄的。”

青十九伸手打了幾下水面,竟真將小青龍招了過來。小小的一條,沒筷子長,繞著青十九的食指啃自己的尾巴玩。

青十九滿心柔軟:“……這孩子,怎麼跟蚯蚓似的。”

小青龍咬了母親一口,氣呼呼地游遠了。

“嘶。”青十九驚訝,“它聽得懂?怎麼還長了牙?”

青龍悶悶地笑:“畢竟是四神之后,神智出生便開了,再過幾日,他就能化形了。”

五日之后,凈泉大門洞開。

青十九一手夫君,一手兒子走出大門,只見長階下烏泱泱跪了一片侍者,齊聲賀喜小青龍臨世。

走過人群時,青十九瞥見一熟悉的人影。

他拍拍青龍:“那個是不是我們在人間時,來過我們家的?”

青龍頷首,面色冷淡:“他從前是我座下侍劍童子,因犯了大錯,被罰去掃灑了。”

青十九想起自己從前在孔雀府的經歷,竟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但他沒有多言,青龍的決斷不會錯。

……

正當青十九同銀盆里的兒子面面相覷之際,青龍從珠簾后轉了出來。

他著一身玄色華服,頭戴金冠,鬢角分明,俊美又莊嚴。

“臨淵海投了許多回拜帖,再不見就不合適了。”青龍朝和自己同樣華服的青十九伸手,“也該讓他們拜見你了,夫人。”

青十九笑著牽住,同他一起跨出寢宮大門。

小青龍扒在銀盆邊緣,看著父母遠去的背影。

在往后的很多很多年,他也經常看見這對背影。

從未變過。

10.番外二

        青十九分了幾趟,將筆墨紙硯從書桌移到座榻的小桌上。

在靈山時他常在座榻上習字,之后竟成了習慣,在書桌上寫畫反而覺著別扭。

青十九鋪好宣紙,兩只泥娃娃跳上小桌,自發給他研墨。他揀了支喜歡的筆,用手指捻了捻毫尖,聽見腳邊“啾啾”兩聲。

垂目一瞧,腳踏上有只蓬松的小青雀,張著翅膀,見他看自己,又叫了兩聲:“啾啾!”

青十九無情道:“自己上來。”

小青雀振翅一飛,落在青十九臂上,啄了他一下,并不痛。青十九用指尖撫了撫它的小腦袋。

泥娃娃將墨磨好,青十九略一思索,在宣紙上寫下兩個字。

其實他本打算習畫,只是看見小青雀,便臨時改了計劃。

青十九一手捻著筆,用左手指尖點著那兩個字:“父親。”

小青雀學舌:“啾啾!”

“錯了。”青十九糾正它,放慢了速度,“父——親——”

“啾啾!”

如此幾遍,青十九放棄了。他嘆道:“我和你糾結什麼呢,等你化了形再說吧。”

“啾啾啾!”

青十九將那寫了字的宣紙抽開,換上新的一張,想了想,下筆勾出了一個線條。

小青雀跳到桌面上看,或許是覺著移動的筆尖好玩,追著筆尖要上嘴啄。青十九慌忙拿開筆,一手攏住它,只露出個小腦袋轉個不停。

“你怎麼什麼都要吃?”

夜里青龍回來,在小桌上看見那幅印了好幾個三腳爪印的畫。

青十九抱怨:“我逮著它洗腳它飛得倒快了,平時動都不肯動。”

青龍輕輕一笑,他拿起那幅畫看了看,問道:“夫人畫的是什麼?”

青十九一雙杏眼眨了眨,有些驚訝:“看不出來麼?畫的你呀。”

“……是麼。”青龍將畫卷起,平靜道,“我以為你畫的明行。”

明行是小青龍的名字,在他滿一周歲時,青龍賜予他名。

青十九道:“明行的畫像前天畫過啦,還是你幫我收的。”

青龍想起那幅畫,默然,他以為那是條蚯蚓。

青十九折騰完自己,看見青龍從簾后轉出來,方才大概是去放畫卷了。

他近日很忙,這幾日二人只夜里才能見面。

青龍換下了厚重的華服,著了件霜色長衫,發冠也解了,隨意披散,只將腮邊的碎發撩到耳后別著。

這時他又好似變回了靈山上的靈山君,那個生活里只有青十九、泥娃娃、小魚和滿田奇花異草的靈山君。

青十九有些搞不明白,怎麼一個人,只是穿著不同,給人的感覺差距卻那麼大。

青龍走過來,在青十九眼皮上落下一吻:“該就寢了。”

放下床帳,二人便纏在一起,有些日子沒親熱,思念并渴望一齊迸發,如燎原大火。青十九閉著眼被壓在軟被中,手上摸索到青龍的衣襟,食指一屈便將系得松松垮垮的結解了。

他心中情緒熱烈,一睜眼,對上一雙水靈靈的黑豆眼。

青十九:“……”

他一把推開青龍,失聲道:“你怎麼在這里?!”

“啾!”

只見床帳上方倒吊著一只小青雀,它的一只腳不知怎的勾進床帳的布料里了,姿勢十足像是垂在蛛網下的繭。

也不知小青雀這樣待了多久,它也不叫,二人竟都沒發覺它在這兒。

青十九裹好衣裳,將小青雀解救下來。

小青雀頗為興奮地落在床上,蹦蹦跳跳蹭去了父親手邊。

青龍摸了摸它的頭:“怎麼跑這里來了?”

小青雀:“啾啾啾!”

青龍道:“不可貪玩。”

小青雀“啾”了聲。

青十九將小青雀撈到掌心,跳下床。青龍側眼看他:“穿上鞋。”

青十九趿著鞋握著崽跑了,許久才回來。青龍正看書,見他回來便闔了書冊,道:“睡了,明日要送明行去瀧安。”

明行滿百歲了,到了讀書識字的年紀。瀧安有個活了很久,博古通今,學識不凡的老先生,各家都愛把孩子往那里送。

青十九在青龍身側躺下,盯著被小青雀爪子勾壞的那一塊床帳看了許久,皺眉道:“囡囡是不是太胖了。”

青龍本來闔了眼,聞言半掀眼皮,目光也落在那處:“夫人多慮了,囡囡羽毛蓬松而已。”

“是嗎?”青十九狐疑道,“她方才吊在那里,我差點以為她要把床帳帶塌了。”

……

次日青十九起身洗漱,明行已經來了,趴在座榻上,不知在做什麼。

青十九走近恰好聽見一句:“……不出三日,我必定讓他們知道誰才是瀧安小霸王!”

小青雀撲扇翅膀:“啾啾!”

青十九悠悠道:“誰才是瀧安小霸王呀?”

明行一抖,戰戰兢兢地回頭一瞧,只瞧見母親。他放下心,撲過去抱住青十九,軟綿綿地撒了個嬌:“母親。”

青十九在他額上輕敲一記:“送你去瀧安,是讓你去讀書,不是讓你去惹事的。知道嗎?”

明行眨巴水靈靈的眼睛:“母親放心!”

他長得同青龍有幾分相似,青十九滿心柔軟,摸了摸他的頭。

洗漱完,青十九牽著兒女出了寢宮,踏上一條白玉小道。小道兩側栽著垂柳花木,明行折了根柳枝,把樹干當作假想敵,一路邊抽邊怪叫著跑遠了。

青十九點了點女兒的小腦袋:“你也動一動。”

小青雀的爪子牢牢扒著他衣上的紋繡,不動如山,頸上的絨毛在微風中蓬松。

“懶吧你。”

青龍特地空了一日閑,為明行入學。

青十九到靈山苑時,明行正老老實實地幫父親擺碗筷。

小青雀終于肯勞駕自己那對翅膀,忽高忽低地撲扇了幾下,落到池邊神氣叫了聲:“啾啾!”

小魚竄出水面,他這些年也長大了不少,有成年鮫人的模樣了。

青十九溜進廚房,青龍正拿一塊干凈的布巾擦瓷壇,他熟門熟路地貼過去,下頜擱在青龍肩上,好奇道:“又要做什麼好吃的?”

“你喜歡的。”

青十九道:“你做的我都喜歡呀。”

青龍的臉上露出笑意,唇角勾起,青十九的目光移到他唇上,聽見他道:“給你腌點果子吃。”

青龍的唇角有些干燥,青十九盯著看了好一會兒,鬼鬼祟祟地回頭張望一眼,沒瞧見多余的人,立刻捧住青龍的臉去舔他的唇。

青十九親人一貫莽頭莽腦,整個人都會蜷青龍懷里,青龍扶住他的腰,肩塌低了,讓他親得更順暢。他舔糖似的用舌將青龍的唇形描摹了好幾遍,一吻畢了,青龍的唇角微微紅腫。

“夫人一大早就來招我麼?”

青龍說這話的時候半垂著眼,冷冽的瞳孔遮了一半,還是透露出幾分危險意味,嘴角的笑卻是溫柔的。

青十九用食指按住他的唇角,表情很是純善無辜:“潤了。”

他掙開青龍的手臂,退了幾步:“先吃早餐吧,吃完該送明行去瀧安了。”

說罷就竄出了廚房。

青龍無奈一笑。

真是,越來越皮了。

一頓早餐花了一個時辰,青十九和明行吃完了,就托著腮看青龍給小青雀撿散了一桌的谷粒。

小姑娘吃得多,動作還狠,偏偏嘴小,每回吃飯都得漏一桌。

青十九看她細細的腿,蓬松的身,嘆氣:等化了形,怕是個抱不動的肉球。

等小青雀也吃完了,四淵宮的車駕才啟程去了瀧安。

老先生親自出門迎接,青龍立在前頭同他說話,后頭明行貼著母親的耳朵偷偷地道:“他長得好像他背后那棵榕樹啊!”

青十九拍了他一把。

青龍和老先生寒暄完,明行自覺去了老先生身后,青龍叮囑他幾句,他一一應了。

青十九心里酸脹,目光柔軟地看著明行。他想起明行剛出世,小小的一條,跟蚯蚓似的,只能住在銀盆里。轉眼間,竟都到了離開父母外出求學的年紀。

四淵宮的車駕返回東方,青十九掀起車簾朝后看,只能看見榕樹的頂,綠意盎然,亭亭如蓋。

幾輛車駕遠遠地過去,青十九放下車簾,一腦袋扎進軟墊里,嘆氣:“你方才瞧見沒有,明行的眼都紅了。”

青龍正在給女兒順毛,聞言,空出只手摸了摸青十九的頭:“瀧安有很多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他會交到很多朋友。”

小青雀插話:“啾啾啾!”

青龍道:“什麼?瀧安小霸王?”

青十九:“……”

青龍溫柔地點了點女兒的頭:“你哥哥真是好志氣呢。”

青十九:“……”

這瀧安小霸王的路,看來是前途多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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