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人》第29章

“你想說你愿意再留下來一會是嗎?”方栩文突然語速很快地打斷他,“你想說這個,對嗎?”

“對……”

“好的!我沒什麼不方便的!”方栩文再一次打斷他,然后緊緊盯著他的臉像在確認什麼。戚山明屏住呼吸接受他的目光,兩人的視線相撞,接著方栩文的神情放松了,眉毛揚起來,眼睛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太好了,謝謝你。太好了。”他不住地說,“真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謝謝你。……看!我們到了。他們在烤什麼?快去看看!”

他步伐加快,丟下戚山明自顧自走到了烤架旁,嫌棄地問肖鐸星“你帶來的食材是一堆雞翅形狀的炭嗎”。在之后的時間中他一直在講話,不停地講話,而且語速奇快無比。肖鐸星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忍不住問旁邊的人他是不是喝酒了,在得到否定回答后忍不住感嘆:“我的天啊,他前幾天得壓抑成什麼樣啊。”說著隨手遞了一罐旺仔牛奶給戚山明。方栩文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馬上道:“他不喝牛奶,給我吧。”接過來喝了一大口后抿抿嘴,又開口講他二十歲那年在帆船比賽上的什麼事。最后肖鐸星忍無可忍,把一串茄子塞到他嘴里。世界清靜了。

方栩文猛地一咽,被一大口茄子噎到了,摸著喉嚨咳得撕心裂肺。戚山明坐在他旁邊一臉擔憂地給他倒水拍背,拍著拍著表情繃不住,低下頭悄悄笑了。

13 

野餐之后,生活像駛離暗礁區的船,再次踏上平靜安詳的旅程。方栩文重拾了每日慣例:早晨六點半起床,在跑步機上慢跑,沖澡,一杯咖啡,吃早餐的時候看一看手機上的郵件和新聞,最后開車上班。

但和以往不同的是,現在的每日慣例里多了戚山明:鬧鐘響起,客廳與主臥的窗簾同時拉開,方栩文打開`房門邊打哈欠邊說“早上好”。洗漱臺上,兩個杯子同時被拿起,方栩文對著鏡子刷牙,刷著刷著皺眉撩起睡衣下擺端詳自己的肌肉,問身邊的人:“我是不是骨折的時候吃太好了?”戚山明漱了口認真看了一會,評價道:“我覺得還好。”

戚山明給花澆水,給金魚喂食,從運轉著的跑步機旁經過,走入廚房做粥和白煮蛋,又根據咖啡機上貼著的便利貼思索著做了一杯咖啡。方栩文邊擦頭發邊從浴室出來,走進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豎了個大拇指后回臥室換衣服,出來時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早飯。他們對坐著吃完后一起收拾碗筷,接著一起出門上車。車載香水已經不見了,原來的位置放著會動的向日葵。

——哦,忘了說,戚山明在公司旁的一個便利店找到了工作,現在他們都一起出發。

九月份的工作日,學生上學,上班族上班,車水馬龍,人流如梭,城市在陽光下生機勃勃地運轉著。方栩文和職員們坐成一圈,在寫了一半的白板前一起討論項目。有新職員緊張地發言,他想了一會,在對方忐忑目光下笑著點頭稱贊;另一邊,戚山明穿著藍色制服站在收銀臺前,低頭和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對視。小男孩幾乎把頭仰到了九十度,扁著嘴抖抖索索,最終大哭道:“我、我媽媽說,要荔枝味的棒棒糖,要自己和叔叔要。

謝謝……謝謝叔叔……”

中午,職員們趴在桌上吃外賣,方栩文快速消滅完盒飯后在每個人旁邊走過,一疊聲問著“想吃什麼零食嗎”“要不要喝咖啡”“誰要吃關東煮”后,心滿意足地攥著一堆便簽條下樓去便利店。戚山明正在整理貨柜上的巧克力和口香糖,方栩文故意在門邊停留一會,聽到那聲“叮咚”后才走到收銀臺前,假模假樣道:“你好,請幫我拿五串蝦丸、兩串海帶、兩串豆腐……”

戚山明眼睛帶笑,把東西刷過之后遞給方栩文,也學著他說:“先生,請給我七十六塊整。”

“我跟你很熟啊小哥,熟客打個折好嗎?”方栩文說。

戚山明憋著笑道:“不好。”

“算了算了!”方栩文遞過錢,自己繃不住笑起來。戚山明也看著他笑,問:“晚上想吃什麼?”

“想不出來,下班了一起去超市看看吧。”方栩文小心地提著關東煮,“我還在那個路口等,你下班了直接過來吧。我先走了啊。”

戚山明目送他的背影走出便利店后迅速被穿梭人流吞沒。各種口音的通話聲、裙子西褲皮鞋涼鞋、十字路口定時遷徙的人群、漸暗的天色西行的暮云漸亮的霓虹,城市的白晝沉沒至地平線下而夜晚徐徐上升,熙熙攘攘,永不落幕。世界光怪陸離異彩紛呈,只有遠處亮起兩道車燈,總是在相同的時間相同的路口停泊,總是那個人坐在車里,等待另一個人打開副駕駛的門。然后車發動,匯入一片緩緩前進的車海,流淌進都市絢爛的血管深處。

一切看上去都嶄新明亮又美好。

像廣告詞里說的:生活如此多嬌。

除了夜深人靜的時候。

一片漆黑的臥室里,方栩文看著手機上的日歷計算時間。

在每一個整的周期他總是很緊張:一星期整、兩星期整、一個月整。人們喜歡在整數的時候道別,也許戚山明也不例外。手機光映得他的臉慘白,仿佛虛假的瓷面。

而在臥室外,戚山明輾轉反側,聽著鐘沉穩的走動聲。他也在等,在等某一天方栩文說一切都好了,不需要幫助,不需要照顧,一切恢復正軌,每個人都各回其位。

那一天可能是明天,是后天,是永遠都會到來的,往后的每一天。

——可是那又怎樣呢?

這個城市從來不缺難以入眠的人,脆弱是屬于深夜的片刻的,第二天,所有人都會高高興興地搭上生活的列車,一往無前氣勢洶洶地向美好未來駛去。服務員的微笑、早間新聞主播的微笑、同事的微笑、陌生人的微笑,就是全部這些渺小的快樂構筑成了這座城市的龐大快樂。在方栩文拆石膏后的日子里,他們兩個人也快樂,自暴自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樂。

周末,他們窩在沙發上一起看電影,方栩文吃完了自己的爆米花伸手拿戚山明的;他們一起逛超市,討論晚飯吃什麼;他們總是忘記一天一澆的規則,每次路過花盆都隨手給花澆水,最后只收獲了還未開放就死掉的一個花骨朵;洗漱臺上的兩個杯子;玄關處并排放著的兩雙拖鞋;兩把鑰匙;兩個剃須刀;偶然的一個瞬間,同時冒出的“他是不是也……”。

生活如此多嬌。

直到那一天,當他們走在街上剛剛討論完明天要去露營后,有聲音從背后傳來:“戚山明?是你吧戚山明!看樣子,你從牢里出來后過得很好嘛。”

14 

回想那一天,其實一切發生得有種莫名的宿命感:那是六個星期整的一天,在一個月整和兩個月整之間,劫后余生和忐忑不安中的微妙的過渡點,天然帶有一種讓人容易忽視的、蟄伏著的惡意。

十月下旬,氣溫漸低,街上的人們紛紛穿起長袖長褲,偶有落葉從枝頭墜落,無聲無息地被人們跨過。方栩文從星巴克推門出來,走向戚山明。

他已經換上了長風衣和圍巾,捧著一杯熱咖啡和戚山明討論露營的細節。今天本來是休息的,但方栩文臨時要去公司取一份文件,正好便利店也有一點工作上的小事需要戚山明去一趟,兩人就一起出門了。一陣秋風吹來,戚山明抱起胳膊抖了一下,方栩文讓他幫自己拿杯子,邊脫風衣遞給他邊笑:“我就說今天冷吧,還不穿外套。”

戚山明看著他的衣著,道:“你穿吧,給我你不冷嗎?”

“不冷,”方栩文聳聳肩,“真的不冷!我就是圖好看。”

戚山明穿了他的衣服,兩人一起往車停的地方走。方栩文心里正想著等下拿了文件后回去得接著臨時抱佛腳,惡補一番怎麼辨認星座時,一個人和他擦肩而過。

那一刻他沒來由地悚然一驚。

四周的嘈雜人聲似乎瞬間消失,只剩下那個人的腳步聲,啪,啪,啪,然后頓住,腳掌在地上碾轉的聲音。

商店玻璃窗的倒影上,他可以看見那個人歪著頭在他們身后打量的樣子。一個三十出頭、中等身材、頭發油油地貼在頭皮上的男人,臉上有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可能是直覺,或者發現危險的本能,他突然拽住戚山明往前走。

走快一點、走快一點、走快一點……

戚山明說:“怎麼了?”

他艱難地笑了笑:“有點冷。”

車就在不遠處,再過二十秒,不,十五秒,他們就可以上車往公司開去了。人群從靜止恢復流動,方栩文感受到心臟在猛烈地跳動著。他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甚至也對自己憑空產生的恐懼疑惑,但空氣中冰涼地沸騰著的不幸氣息越來越濃,有如實質。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戚山明?”

“是你吧戚山明!”身后的人突然拔腿跟上來,帶有惡毒笑意的呼喊聲越過路人,讓戚山明身子猛地一僵,“看樣子,你從牢里出來后過得很好嘛。”

方栩文感到身邊的人突然加快了腳步,但是那個人走得更快,不一會兒就在身后狠狠推了戚山明一把:“可以啊,還裝不認識啊你。出來后混的挺不錯的嘛,眼睛里都看不上大哥了是吧?”

“穿的也人模狗樣的,嘖。”他斜眼上下掃視兩人,瞇起眼睛笑,“這一看啊,還真看不出來你是個殺……”

“滾。”方栩文冷硬地打斷他,向前一步擋在戚山明身前,和那人對視著。

那人“呵”了一聲,臉上浮現出一種油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老弟,”他從腳一路向上打量,目光在方栩文臉上逡巡,“你老娘應該教過你嘴上講點禮貌吧?大家都是文明人嘛。

又轉頭看戚山明:“你說對吧?”

戚山明把方栩文往后拉,輕輕說:“你先去車上。”見他沉默著站在原地不走,又用眼神拼命示意他,待他不情不愿走后才繃緊身子,深吸一口氣道:“你想干什麼。”

“哇,關系很好啊。”那人說,“就路上偶遇打個招呼,別這麼敏感,顯得我多像個壞人似的。”

“我錢已經還完了。”戚山明緊咬牙關。

那人笑道:“誒呀!你不提我還忘了呢。也是,沒幾個月就過年了,近年關也要清賬咯——”

“誰說你還完了的?”

他湊近戚山明,從下往上看后者繃緊的下顎。

“你爸爸不懂,你也不懂嗎?”他說,“我手上的錢借出去,沒道理相同數目還回來的。”

戚山明道:“那個時候是你先騙我們的。我們根本不知道利息有這麼多。”

“你說說,你說說,怎麼還這麼天真呢,”那人哈哈大笑,“你以為你……”

他的話沒說下去。在他身后,方栩文抬起腿,狠狠將他踹倒在地。

怒火燃起時,理智脆弱得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弦,輕易就能吹斷。

方栩文覺得自己的愿望不算很難,不算很復雜,只是想平平穩穩、安安靜靜地和戚山明繼續生活在一起而已。他甚至都已經放棄去期待什麼了。某些時候,他腦子里一閃而過的“難道他也……”的念頭都會被自己掐滅,因為害怕付出了希望,害怕冥冥之中會有什麼神嫌他要求的太多而干脆全都不給。他的期許已經低到不能再低,但偏偏總有些人要跳出來,連這麼一點渺小的渴望都要毀滅。

他不知道戚山明的事情,所以戚山明可以放心地待在他身邊——一個平衡,一個前提。

現在即將被摧毀了。也許戚山明就會因為這個秘密的暴露而離開他,像那時候他撞見他在當保安那樣。

本來可能沒有這麼早的,他們還能再多一點時間。

如果沒有這個突然跳出來的人。

他怒火攻心,感到身體深處的那些東西像煮沸的水,蠢蠢欲動,要撕開他爬出來。他在戚山明的目光下轉身離開,走到最近的一個垃圾桶扔掉咖啡,然后往回走。

踹倒那個人的時候他心里沒什麼想法,動作自然得仿佛有人操縱他的身體,用憤怒、絕望和恐懼做成的提線。那人站起來揮拳砸向他,他嘴角破皮,嘗到了一點血腥味,然后也不管不顧地撲身向前。

“滾開,”他想,“關你什麼事?你跑出來干什麼?全都來阻攔我,他媽的憑什麼?!”

有人試圖把他們攔開,可能是戚山明,或者其他過路人。他不知道。除了眼前這個人他什麼都看不清。他揮出的每一拳都讓自己感到疼痛,有一團火在他身體里燃燒,把所有東西都燒成厚厚的灰燼,讓他在此刻感到如此疲累,幾乎堅持不下去。

他覺得一切可能就是這樣了。沒有以后了。

恢復清醒時,他已經坐在了車上,戚山明拿著酒精棉簽為他嘴角的傷口消毒。他的嘴唇抖了抖,眼睛向車窗外看去。外面依舊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讓他恍惚以為剛才只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幻覺,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很好。直到嘴角的刺痛戳破他的幻想。

戚山明扔掉棉簽,沉默著端詳他眉角的淤青,然后坐回去望向前方的馬路,不再看他。

一片沉默。

很久后,方栩文試圖笑一下,但疼痛令他馬上收回這個勉強的笑。

“我們走吧,”他去拉安全帶,“五點多了。”

戚山明說:“剛剛那個人是放高利貸的。”

他轉過頭看方栩文,面無表情,右手卻在袖子下死死攥緊:“當時我爸爸向他借錢,但是不知道他是……”

周圍有一輛車轉向,車燈直射到他的眼睛上,令他有一瞬間的眩暈,他停頓了一秒,接著說:“不知道他是做這個的。我們借了錢,又還了,但他說我們欠了很多利息。”

“現在馬上去公司的話還能趕回家吃晚飯。”方栩文系上安全帶,伸手握住方向盤,“你快還是我快?我要找一會文件,如果你快的話你先等我吧。”

“太多了,我們根本還不起。我根本不知道那是高利貸。”戚山明看著他的臉,繼續說。

天色昏沉,路燈亮了。

“……夠了。”

方栩文緊緊抓住方向盤,直視前方:“我們說好了不是嗎?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我相信你,你說什麼我都信。你快系上安全帶,我要開……”

“現在就是我想說的時候。”戚山明說。在陰影里,他的手掌猛地松弛下去,然后又握緊了。

方栩文說:“不是的,你不要勉強自己,我……”

“現在就是!”他突然惡狠狠地大聲說,胸膛劇烈起伏,氣喘吁吁,“我想說了。我不應該一直瞞著你!高二的時候,我媽自盡了。尸體吊在家里。因為有人強`奸她。我知道那個人是誰,我確定就是他,那天晚上我見過他。但那個時候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只是見到他從我家的窗臺上跳下來。后來我媽死了,我知道了——”

他哽咽了一下,半天發不出聲音。

方栩文將頭抵在握住方向盤的手背上,手指顫抖。

“我去找他。我在路口堵住他,旁邊有一根棍子,我撿起來打他。然后他就死了。我沒想到他會死。也可能我就是想打死他吧。我忘了。但他死了。被我打死了。我判了刑,然后一直在牢里待著。前幾年剛剛放出來。就是這樣了,就是這樣了。我一直瞞著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我……對不起。”

一口氣說完,他癱軟在座位上,手掌松開了。

“他要離開我了。”他想。

天色越來越暗,城市的霓虹越來越璀璨。

方栩文直起身,在寂靜中坐了一會兒,然后側過來為他系上安全帶。

“走吧。”方栩文說,“現在去公司,然后我們各干各的。也許還能趕回家吃晚飯。”

他踩下油門,匯入車流之中。迎面的車燈像河水從他臉上淌過,他的表情很平靜,眼睛里只有馬路的倒影,別無其他。

車開的很穩,一路沒有意外,和過往數千個平凡日子一樣。方栩文打轉向燈,在斑馬線前停下等待行人,避讓電力維修車和公交車,最終開進了停車場。他們在車上坐了一會,誰也沒有起身的意思。最后方栩文先下了車。

“你快還是我快?”他問。

戚山明看著他,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快。”

方栩文點點頭:“那你好了之后在路口等我吧。”

他們一起走出停車場。戚山明感到心臟在空蕩蕩的胸腔里敷衍地起伏著,很慢很慢,一下一下。到了分岔路口,他們一個要向左,一個要向右,于是轉過身,背向而行。

夜風從逐漸拉大的距離中穿過。

戚山明感到自己被一只巨大的、絕望的手攥緊了,它狠狠抓住他,越握越緊,越握越緊,似乎決意要擠干他體內所有的血液和氧氣。他在難以忍受的痛苦中猛地轉身想要拉住方栩文的手腕,沒有碰到,就在那一刻,方栩文也正好回身,看著他說:“我……”

戚山明問:“什麼?”他悄悄收回手。

方栩文說:“我很快就下來,你等一等我,好嗎?我會很快的,馬上就好。你就在那里等一等我。”

戚山明點頭,轉過身沒走幾步又停下來,回頭望方栩文離去的背影。他看著他走進了辦公樓,消失在巨大的鋼筋水泥建筑中,沒有回過一次頭。

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放假時他們經常在外面瘋玩到很晚才回家,方栩文的家更近,他就在樓下看方栩文走上樓梯。那個時候樓道里裝著聲控燈,從外面可以看見燈從一樓一盞盞向上亮起,他站在樓下仰頭數著亮燈的樓層,看到燈不再亮了,就知道方栩文到家了。

他望著大樓,疑心其實里面也有一層層向上亮起的燈,只是他看不到而已。

他回身走向便利店。

交接的事情很順利,不一會兒就完成了。他等著同事在電腦上錄入完就出門走了,卻見同事也跟在他身后,拉下了卷簾門。

“怎麼了?”他問。

同事聳聳肩,揚揚下巴示意他去看不遠處,幾個電力檢修師正在準備器械:“要停電一會,好像要修什麼吧。”

周圍商店里陸續有人出來,聚集在一邊看維修電線。很快,路燈閃了閃,接著整片區域陷入黑暗,像燦爛城市中的一部分沉了下去。

戚山明茫然地環顧四周,夜風也熄滅了,越過三三兩兩的人群向他吹來。那一剎那他突然想到了什麼,神色一變,奮力向前跑去。

方栩文勉強讓自己維持平穩的步調,但在踏入大樓的那一刻他突然跑起來。地磚很滑,他差點摔在地上,仍然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電梯停留在樓層中部,他用力按著上升鍵,看著數字不斷變化,嘴里不自覺地念著:“快點,快點……”

電梯到了,他沖進去,倚在壁上繼續焦急地等待。數字跳動著,逐漸上升,像某種揭露他心中不斷增長的絕望的數值。電梯門打開后他跑出去,空無一人的樓層里只有他沉重的腳步聲,他在辦公桌上翻找著,從抽屜里拖出所有文件夾扔在桌面上,手發著抖把全部紙張鋪開勉強辨認。不是,都不是,究竟在哪里?

他要快點找到那份文件,然后下樓去。戚山明在等他。

也有可能不在等他。

他扶著桌子站著,突然間認不出紙上的字了。那些橫豎撇捺都扭曲成奇怪的角度,從平面上浮起來,最后一個接一個化成小小的霧氣消散,像數星黑火在空氣中“嘭”地熄滅。所有字都逃走了,紙上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剩下。

他身體發軟,跌坐在椅子上,手指緊緊攥著一張紙。空蕩蕩的黑暗的樓層,只有他的桌子上亮著一盞臺燈。

方栩文靜默了幾秒,一動不動,接著狠狠眨眨眼又試圖在空白中辨認那份文件。也許戚山明走了。他走了。這很正常,因為秘密暴露了。他難為情想走再正常不過了,最開始他不就一聲不吭辭去保安工作了嗎?自己假裝鎮定在路口和他分手,是因為已經知道了這個可能性啊。

他不想勉強戚山明,他把機會交給他,讓他自己選擇走還是留。不管是什麼結果,他都尊重并且理解他的決定。等一下下樓,如果他沒有在等他,那他就自己開著車回家去,一個人吃一頓晚飯,照顧金魚和花……不,花已經死了。那就只照顧金魚。他要換水、撒魚食,觀察它們是否健康。接著他要收拾客廳里的折疊床,洗手間里多出的洗漱用具,整理另一個人的衣服,這樣日后戚山明搬走的時候會更方便。第二天他要去公司,總有些工作上的雜事要忙。他要干這麼多事,他有這麼多事要干。

可他現在連一份文件都找不到。

他喉嚨發堵,手抖得無法握緊。那張紙掉下去,他猛然回神,揉揉眼睛繼續尋找。

如果我早一點……

如果我早一點下去。

如果我早一點下去,也許可以看見他還沒來得及走。看到我,他會不會猶豫?

文件找到了,它靜靜躺在那堆白紙中,只有它上面有字。方栩文緊緊抓住它向外沖去。電梯里又一次漫長急切的等待后他終于到了大樓門口,還未等他細看街道上突然出現的許多人,突然之間,所有的燈光都滅了,世界一片黑暗。

什麼都看不清。

他根本看不到戚山明是不是在哪里等著他。暗淡月光下,他只能見到無數個面容模糊的人站在那兒,哪一個都像戚山明,哪一個都不像。

他顫抖著輕聲呼喚:“戚山明?”

四周是人們的交談聲。沒有人回應他。

“戚山明……”他提高了聲音,還是沒有回應。

在那個時刻,他想到了很多畫面:蹲下來親吻他后拖著行李箱決絕離去的媽媽、教室外不肯多留一刻的爸爸、行道樹下,抱著紙箱走的女職員……他總是看著他們的背影。

黑暗穿過他就像光穿過一層玻璃一樣容易,他突然發現其實一切從來沒有改變,總是這樣,他總是獨自一人。

“戚山明。”他平靜地說,不再顫抖。同樣沒有回應,他于是堅定地邁出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他走進人群中,像穿過一個嘈雜的夢。人們站成各種各樣的姿勢,說話的聲音有高有低,在夜色下仿佛許多座低鳴的雕塑。但都和他沒什麼關系。他要經過這里,去停車場,最后開車回家。

他穿過這個暗淡的、落寞的、寂寥的夢。

接著,在那些嗡嗡作響的交談聲中,他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阿文!阿文——!”夢破碎了,四周鮮活起來,人聲驟然響亮得讓人難以忍受。他停下步子,聽見風中傳來的確實是他的名字。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文件掉到了地上,他環顧周圍的人群喊道:“戚山明!”

戚山明在某一處喊:“阿文,站在原地別動,我來找你!”

方栩文站在那兒,然后看到夜色中有一個人向他跑來,穿過很多人,一直跑向他。那一刻所有燈又亮了,炫目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在光芒中他看見戚山明,瘦瘦高高的、長大了的戚山明。他氣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說,回家吧,還趕得上晚飯。

15 

電線修好了,人們散去,霓虹照常亮起,店鋪繼續營業。他們上了車,在馬路上開開停停,似乎彼此都為剛才的失態而羞愧,一路沉默,躲閃著不再看對方。到家時已經快七點,趕不上晚飯了,他們就隨便找了個小餐館點了兩份面。

明明面對面坐著,方栩文看著杯子,戚山明把玩著牙簽罐,都裝作對手上的東西多有興趣似的。

剛剛的情緒太激烈,兩人現在都有些尷尬和疲憊,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坦然自若地相處,幸好面端上來了,他們又埋頭努力作出專心吃面的樣子。

方栩文那碗放了太多辣椒,他被辣的流眼淚,于是站起來想去倒杯水。戚山明本來眼睛低低地看他拿筷子的手,此時也下意識地猛然站起,直愣愣向他看去。

“我……我去倒杯水,太辣了。”方栩文嚇了一跳看他,接著馬上別過眼,“很快就回來。”

戚山明點頭坐下:“哦。”

吃完心事重重的一頓飯,回到家他們又不知道干什麼好了。戚山明看金魚,方栩文躲到書房里,就這麼打發了兩個小時后兩人又在洗手間相遇,他們一起刷牙洗臉,都感到簡直要窒息。

“真是……太尷尬了。剛剛反應太大了,他會不會覺得奇怪?”他們不約而同想,憂慮地躺在床上。

時鐘滴滴答答地走動,凌晨三點,距離他們早早上床已經過了五個多小時。

戚山明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望著方栩文緊閉的房門發呆。這時門突然打開了,他馬上閉上眼,從眼皮的縫隙中看到方栩文抱著被子和枕頭,踮著腳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睡到了沙發上。

客廳里有兩個人的呼吸。

戚山明悄悄睜眼望他的身影,看著看著,覺得心上有什麼緊繃的東西放松下來,漸漸地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三點了。

可能昨天發生的一切太讓人疲勞,方栩文也在差不多時候才醒來。他睡眼朦朧地看著戚山明,秋日下午的陽光像許多金色的小碎片漂浮在空氣里,他看了一會后突然清醒了,急忙偏過眼睛解釋道:“我昨天床好像有點問題,就出來睡一下。

戚山明也轉眼看手:“……哦,這樣啊。……今天還去露營嗎?”

“差點忘了!去,去!”方栩文看了眼鐘,一躍從沙發上站起來回房間換衣服,剛走進去不到幾秒又出來把被子和枕頭抱上。戚山明換好衣服走進洗手間,對著鏡子才發現自己在笑。

等他們到達露營地點、千辛萬苦搭好帳篷后,天早就黑了。方栩文選在一個山谷,不遠處有一條河,他們在河灘上架起鍋煮湯,什麼菜啊肉啊一股腦全往里面扔。山谷視野開闊,星星像一把亮沙撒在夜空中,隱約可以聽見遠處浩浩蕩蕩的風聲。方栩文拿了兩塊毯子過來,丟給戚山明一塊,兩人裹著毯子邊喝酒邊等著鍋煮開。

方栩文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攪了攪湯,隱蔽地瞥了戚山明一眼,又望回星空發愁。

他仔細復習了一遍那些臨時死記硬背的星座知識,發現完全沒辦法和眼前的星星對上號,漫天星河里每一顆都和同類一模一樣。但是現在必須說點什麼,氣氛太安靜了,除了風聲就只有火焰燃燒時的噼啪聲。他咳嗽了兩聲吸引戚山明的注意力,抬手指著天邊最亮的一顆說:“你看到那顆最亮的星星了嗎?那一顆啊,就是最亮的那顆,它是……啊,它是那個嘛,就是……”

秋季天空最亮的星星是什麼來著?金星還是木星?

他不死心地繼續說:“是……”

戚山明坐直身體,很認真地聽他的答案。

“……算了,我忘了。”方栩文說,“干點什麼吧,太無聊了。”

戚山明低頭看了看兩人的情況:酒、毯子、小火堆、遠處嗚咽的風聲、漆黑的樹影和其中偶爾飛起的鳥,不確定地說:“……講鬼故事?”

“……”方栩文心里很苦地抹了一把臉,“還是喝酒等吃吧。”

兩人有一下沒一下地喝酒,盯著面前的小鍋發呆。過了一會兒,方栩文問:“可以吃了嗎?”

“好像還沒有。”戚山明看了看湯。

風聲從遠處逼近,周圍的樹葉唰唰地響著,時間仿佛凝固了。方栩文裹緊了身上的毯子,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問:“這個鍋是不是質量有問題?”

“可能吧,”戚山明說,“過了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你餓了嗎?”

“還沒有。你呢?”

方栩文說:“那就好。我也沒有。”

他看著火焰發呆,手里的啤酒喝完了,又隨手拿了一罐打開。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聳肩笑起來,戚山明奇怪地看他,他越笑越大聲,抽氣道:“你說講鬼故事我就想起來了,你還記不記得那次,初一的時候,晚上班里大家聚在一起玩,把所有燈都關了舉著幾個手電筒說要講鬼故事,然后你……”

“好了好了,可以吃了!”戚山明滿臉通紅地打斷他,盛了一碗遞過來。

方栩文接過碗繼續笑:“然后你那天一定要睡在我家,半夜突然把我搖醒了,我問你干嘛,你說你要上廁所,你還騙我你突然忘記了我家廁所在哪里,所以要我領著你去找……”

戚山明道:“我不記得了!快吃,等下要涼了!”

“現在回頭一想,真的欸,后來你都不參加試膽大會了。”方栩文吃了口菜,“那次大家說要去兇宅探險,我本來想去的,你一定要拉我去看社區老人聯歡會……你以前真的怕鬼啊?真的嗎?”

戚山明繃著臉喝酒:“那是以前。”

方栩文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戚山明看看他,突然說:“你一想事情就站在花盆旁邊給花澆水,最多的時候一天澆了六次,家里的花早死了,現在有花骨朵那盆是我后來再買的。

我后來再也沒有給花澆水過了——那盆花是你自己澆死的。”

方栩文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戚山明看到他的表情沒忍住笑了,兩個酒窩浮現在臉頰上。

方栩文看到他笑心里莫名高興起來,說:“那我錯怪你了……貢獻自己博君一樂好了。你還記得有一天讓我帶一根萵苣嗎?你原本想說的是回家的路上買一根對吧?我以為你在說讓我帶來給你……結果我站在便利店前突然想明白了,就郁悶地帶著那麼大的——有六十公分長了吧,那麼大的萵苣,上了一天班。職員們找我匯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我桌子上的萵苣。”

戚山明笑:“然后呢?”

“那天肖鐸星正好也不知道從哪里抱了一只流浪狗回來,對了,你不知道吧,他是那種隨身帶火腿腸和寵物小餅干的人。結果那天職員們找他匯報,就忍不住一直盯著那條小狗看,回來后還八卦我和肖鐸星昨天的真心話大冒險輸的有多慘……”

他自己笑得停不下來,一縷額發落到了眉毛上。戚山明看著他,突然伸出手碰了碰他眉骨上的淤青:“還痛嗎?”

方栩文差點咬到舌頭:“還……還好。”

兩人沉默下去,火苗噼啪,遠處的河水上星光閃爍。方栩文望著遠方,猶豫了很久,最終問道:“昨天那個人,后來怎麼樣了?”

“打不過你,跑了。”戚山明喝了一口酒,“別怕,我會處理好的。”

方栩文說:“我沒關系的,如果下次他又來找你的話要告訴我好嗎?我可以幫你的。你……你不用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肩上,我很樂意幫你。

戚山明點點頭,把鍋里的東西倒出來,熄了火堆沒再說話,悶頭不斷喝酒。方栩文垂下眼睛看自己的手指。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的風終于吹來,草葉低伏發出沙沙的響聲,連星星似乎都在風中顫抖。方栩文裹緊毯子,發現戚山明已經喝了不少酒了,此時正坐在那兒垂著腦袋發呆,眼神愣愣的。

星光鍍在他的臉上,描摹出柔和微亮的輪廓。

方栩文突然想吻他。

這個念頭乍一出現,他馬上別過眼在腦海中痛斥自己:“他喝醉了,你不能這麼干,你這樣是乘火打劫、趁亂行兇,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是……”

成語還沒找完,他又看了戚山明一眼,腦海里只剩一個聲音:“我想吻他。”

他于是慢慢傾斜身子靠過去,心跳加速,拳頭緊握,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著。他逐漸前靠,半路卻想到:“萬一他沒喝醉呢?親了之后怎麼辦?多尷尬啊,難道要他自己打車回去?”

他沮喪地坐回來。

風又吹來,山谷里全是細細簌簌的聲響。是樹葉、河水、鳥在說話,它們在耳邊不斷重復呢喃著什麼,他側耳去聽,風里是數萬個微小催促:“去啊、去啊、去啊……”

他頓了頓,又想:“那就是我喝醉了,對,是我喝醉了。”

他叫:“戚山明。”

戚山明扭頭看他,表情空空的。他湊上去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然后飛快地坐直回來緊緊盯著戚山明的臉看他反應。戚山明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仍然直愣愣地看著他。

——沒有反應,真的喝醉了?

“親都親了,”他冷靜地想,“一不做二不休,再來一下,再來一下好了。

他給自己打氣,又傾身吻他。一個輕柔到似乎還沒碰到就停止的吻。他這次沒有急著坐回去了,臉只微微后退了點,仍在一個很近的距離看著戚山明。對方的睫毛長而密,此刻微微顫動著,其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方栩文。

樹葉搖曳,河水流淌。

戚山明垂下眼,下巴往前一送,嘴唇輕輕貼了上去,吻了他。

方栩文的呆滯只持續了半秒。半秒后他不管不顧地伸出手扶住戚山明的后腦,將他壓向自己,加深這個吻。四周的一切霎時消失,聲音和光線都隔得很遠,他覺得自己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又或許他等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個吻而生的。世界提著腳步回歸,他又聽到了風聲、樹葉聲、水聲,可那些都不重要。此刻,他只想接一個吻,一個漫長的、浪漫的、溫柔的吻。

一個遲到很多年的吻。

一吻結束,他們額頭抵著額頭,鼻尖蹭著鼻尖,各自深呼吸平復心情,溫熱的氣息撲在彼此臉上。方栩文這時突然笑起來,笑著笑著往后倒去,躺在草地上看星空。戚山明也笑了,跟著躺下去,挪近了一點側身看他,又伸手輕輕撫摸他鬢角的頭發。方栩文轉過頭摸他的酒窩,笑道:“你喝醉了嗎?”

戚山明說:“我喝醉了。”

方栩文湊過去吻他。

“那你呢,你喝醉了嗎?”戚山明問。

方栩文說:“我也喝醉了。”

戚山明捧起他的臉,垂下頭長久地吻著他。

他們躺在草地上不厭其煩地玩著這個幼稚的游戲,接了無數個帶有星光與露水的吻,然后彼此依偎在一起。

方栩文看著戚山明,嘴角上揚,很幸福的樣子。但慢慢的,他的笑容消失了,像逐漸彌散的霧氣,他眼圈發紅,喉結顫動,哽咽著說:“小山,我愛你。”

戚山明用手指揩去他的眼淚,自己的淚水卻劃過鼻梁,落在了他臉上。

“我也愛你,”他說,“這是我最后一個秘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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